“太后金安。”沈棠屈膝半跪已做好长跪的准备，但她到底是低估了这位曾经母仪天下的人。

“佛家之地，不重虚礼。”刘太后敲了下木鱼，将小圆锤放在软垫上，“哀家年轻时性子似你这般，敢爱敢恨，敢做敢为，所以哀家心底里是欣赏你的。”

“太后谬赞。”沈棠起身立在身后静静聆听后续。

“世道对女子不公。”刘太后拨佛珠的手顿住，缓缓睁开双眼，仰头望向佛堂里供奉的金佛，“十六岁那年哀家被迫送进宫当了秀女，因不服由他人定了自己的结局闹得厉害，因此意外得了先帝青眼一路高升，那时哀家终于可以随心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权势地位轻易便可让人抓住曾经难以触及的东西。”

“所以您放弃了抗争？”沈棠讲话可谓是一针见血。

“人可以出挑，但不能去与规则为敌。”刘太后缓慢垂下脑袋，手指继续拨着佛珠，“就如皇城，它是间熬人的大狱，把人熬成了茹毛饮血的怪物，放个人进去唯有两种下场——要么变成怪物，要么死。”

沈棠望着那位长宁宫的贵人，锦衣珠宝褪去着身素服，但哪怕年岁已高那根脊骨仍不肯弯，比起那些早已在权势中屈了傲骨，折了心性的人好得多。

不可否认，沈棠不讨厌那种一条路走到黑的感觉，但成执念就难以让人喜欢了。

“琉璃塔外立着块石碑，上刻‘生而为人，不负来意’，沈棠不才却宁为此而活。”话落许久佛堂再没有人说话，沈棠福身告退，即将跨出门槛却缩回了腿，“您说皇城把人熬成了怪物，并不是。一个人甘愿舍弃本心堕入欲望，在哪都会变成怪物。”

距离上次见到沈箫吟不过数日，短短数日那张漂亮脸蛋上有着掩不住的憔悴。

“长姐从前是如何在我面前装菩萨的？”沈棠手怜惜的抚过沈箫吟的脸庞，摸了一手的胭脂水粉，“我好过让你这般难受？”

沈箫吟压着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任由沈棠作为嘲讽，“何时启程？”

“现在。”沈棠的手一路下划，在她的衣服上把手擦干净，瞥了眼旁边敢怒不敢言的绒花，轻哼一声转身往外走。

刘掌事送姐妹二人出寺，悉心叮嘱沈箫吟，说得最多的话便是——莫要冲动，一切等太后回宫再说。

“刘掌事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不合适吧？”沈棠浅浅勾起唇角，眸色清幽，赫然是府副玩味状，“虽说对我做了诸多恶事，但到底是亲姐妹，而你这些话听着想挑拨离间啊。”

“五小姐专门对大小姐婚事下手，是何用心还用人说？”刘掌事虽随太后住在元清寺，但月都与皇城的种种皆有人按时禀报。

“太子的婚事哪是我一人别有用心可以做主的？”沈棠笑意盈盈的把清皇帝拉出来挡箭，“你要是有意见，我下次面圣时替你转达。”

“你……”

沈箫吟拉住刘掌事，道：“姑外祖母身边缺不得人照顾，刘掌事回吧。”

“给刘掌事一句忠告。”沈棠手指将风吹乱的披风绸带顺好，“嫡母与长姐的性子不似太后，却与刘掌事相似，想来是太后并无太多空闲教导后辈，她们与你接触的时间更长，别是你说太多给教废了。”

刘掌事满目震惊，旋即看向沈箫吟目带思索。

沈棠暗笑，击垮人心重要的知道是对方所重，一戳一个准。

刘掌事心不在焉地回到佛堂，太后如旧跪在蒲团上，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外面风起云涌如何变化，她在寺内始终坐得住。

“太后，奴婢有一事不明。”刘掌事踏进佛堂，跪在后头的蒲团上，“您既觉得箫吟小姐磨炼不够，为何放任她下山？”

“哀家有心磨磨她的心性，奈何一点消息便让她心浮气躁，身在心不在，强留于此也是做无用功。”刘太后道：“哀家细心教导她听不进，那便让沈棠告诉她那些残忍的事实，学不会的自己受过了自然就懂了。”

沉默片刻，刘太后出言提醒，“即日起，刘家的书信莫要再收，只要人活着其他的时候你也莫要再插手了。”

一句话将刘掌事钉在原地，久久难以言语。

那头百里末负手站在池边，池中鱼好似不怕他凑在面前摆鱼尾，讨食似的。

可百里末对鱼儿的摆尾讨好视而不见，眼底波澜不惊，一丝找点食物喂的心思也无。

沈棠瞧见那人，由衷觉得但凡早生个万把年，这得是个脱离凡尘俗世的神仙，那种超然物外的姿态太有当神仙的潜质了。

“喜欢我给你买两条？”沈棠的到来把锦鲤吓跑，惊起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麻烦。”唯恐沈棠搞出其不意的惊喜，百里末强调一遍，“我不喜欢太脆弱的东西，别乱花钱。”

“懂了，走吧。”

来时沈棠只准备了一辆马车，回程只能三人共程。

沈箫吟见百里末进了马车，眉头皱得死紧，眼底的厌恶嫌弃已溢出眼眶，就差直接出言把人赶出马车。

“长姐若是觉得不满意可以到外面，或是走回家。”沈棠挽着百里末的胳膊，笑盈盈地靠着他。

外头冷风呼呼的吹，车已按上门扉，沈箫吟再难以忍受也断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只能闭目眼不见为净。

马车行了许久，沈棠突然开口，“方才太后与我说皇城是间熬人的大狱，把人熬成了怪物。”

沈箫吟以为这句话是对她说便睁开眼，正欲开口告诫一番就听百里末开了口。

“世间本无怪物，尝到甜头的人堕入欲望沼泽，舍弃为人，方成怪物。”百里末闲着的那只手从旁边拿了本书翻看，从始至终未给第三人一个眼神。

沈棠嘴角逐渐弯起，“心有灵犀。”

真正的怪物是人心。

又行了一程，马车突然颠簸，马儿发出痛苦的嘶鸣。

沈棠倏地睁开双眼，下一刻带有薄茧的手捂住她的双眼，“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