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棺材里,若婳的喉咙里发出痛苦压抑的呻吟声;棺材钉醒目的直透若婳的心窝,若婳却一点一点坐了起来,所经之处的钉子上流着全是粘液,更睁着她仿若孩童时代的眼神看着荑柔……荑柔猛然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再也无法入眠了。
今天是秦府金帖的第十三天。
荑柔陷入了令她无法自拔的罪恶感里,因为自己的坚持,一再牺牲了别人的健康乃至生命,这种精神上的自责和负疚感,折磨她透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该恨谁或者去诅咒谁。恨莲姨吗?她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在云楼的这些年来,她清楚看到过莲姨怎么逼良为娼,怎样威逼利诱姑娘接客,怎样去毁灭一个人的。用尽种种手段,怎样姑娘毁灭了她们贞操的意识,那些嬷嬷们用她们的经历,暗里藏刀的用各种方式逼姑娘就范等等,荑柔都见过。但是也正这个人莲姨却给了众人一方水土,让大家即便是残喘也还是卑微的活着。
她要感谢莲姨吗,那当然不可能。莲姨用尽了一切的方法打击她,却从来没用最直接的方式去伤害她,不是莲姨多疼爱她。而是因为四年花魁的花冠,她的第一次成了一个天价的商品,供人垂涎,供人话资,供人待价而沽。
荑柔的脑海里浮现出秦公子的脸,那个风度雍容的佳公子,这几天她已经不止一次想到他了。他执意要做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因为什么呢?他又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他是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吗?
荑柔也不止一次的问自己,那个秦公子是不是已经牵动她的心?如果没有,为了他,那种真实而慌乱的心跳是为了什么?这个男人,有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和她携手一生?而她有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去感动这个男人呢?
女人的幸福是侥幸还是下注?女人一生等待是什么?而她的固守又是为了什么?
太多太多的问号让荑柔心力交瘁!
外面变得非常噪杂起来,锣声还是那么清晰:“今天封园一天,姑娘们全去凤游阁集合喽!”声音一遍一遍的从近到远,从远到近。
凤游阁是云楼里唯一一座石头结构的两层楼房,但是楼体上下全用上好的木材裹了一遍,木材上的图案全是有名的木雕名匠精心雕刻的,楼岩配上琉璃,在日光下闪耀,整体显得气派不凡。
莲姨已经座在凤游阁的正厅的门口,十几个嬷嬷围住她。姑娘们陆续到了,嬷嬷拿着造名册开始点算起人来。“迎客楼的阿碧!”“在!”“春泓”“在!”“蔡芬!”“在!”……“那个迎客楼的墨竹,在不在呀!”点名嬷嬷重复了好几遍之后,下面有个姑娘答道:“墨竹病了好几天,一直没下床。”嬷嬷马上向莲姨汇报了,莲姨嚷着:“今天凡是有口气的都要给我来!你们两个把她拖出来。你们几个去园子里看看,还有谁没来,都把他们带过来。”莲姨一遍发号着施令,一遍附在身边的嬷嬷耳边说了几句。
不一会儿云楼里的护院,巡场等人,都拿着木棍,把几百姑娘团团围住了。
人数基本点好了,嬷嬷汇报了下情况,莲姨点了点头。姑娘们看到这种阵势,四下开始议论的,一片嘈杂。这时莲姨那高亢的嗓子,此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都给我安静!”不一会四下就静了下来。“今天我封园一天,都不做生意,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莲姨停顿了一下。
“就是为了给大家立规矩!我们云楼是什么地方,是给客人高兴的地方,客人的要求就应该尽力满足。但是就有一些人恃宠生娇,自以为是!我告诉大家,云楼只有赚钱和不赚钱的姑娘,没有什么贞洁烈女和荡妇!”莲姨的这番话的用意非常明显。
莲姨也没理会四下的窃窃私语,继续着:“今天,我也再次重申,云楼里没人可以藏银子。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年龄大了驻香亭给你们住。你们有什么不满足,还要藏银子干什么。你们是想造反呀?我告诉你们,你们也给我记住了,在云楼没这个规矩也没这个可能!”
“我们不能藏银子,那驻香亭的老妈妈拿瓜果女红来换我们银子,她们就可以藏银子。难道就是我们人老珠黄才能有银子傍身吗?”下面的姑娘有人嘀咕着。
“你,就是你唧唧咕咕说什么呢?”莲姨指的说话的姑娘。马上旁边的嬷嬷就把她刚才的话,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给莲姨听。
“哟,是恰如楼的楼首筱枫呀!哎呀,知道你是楼首,比一般姑娘都着人疼!”莲姨马上话锋一转,“没想到是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楼首是吧,去死啊,明天就给我滚到迎客楼接客去!”
“莲姨,我错了,我错了,不要,不要呀!”筱枫告饶着。莲姨一点也不为所动,叫人把筱枫拉了出去,看管了起来,首先来了个下马威。
站在人群里的荑柔深深的明白,要云楼的姑娘不藏私房钱就好比让姑娘不施胭脂水粉般不现实,莲姨不会不知道。但是莲姨安排这样一出闹剧,之后又要怎样拉扯到她的身上,荑柔开始起紧张身边的晴瑞。
“今天我就公告大家,从今天起,凡私藏银子五两者,落花鞭三鞭;凡私藏银子十两者,落花杖一棍;私藏银子五十两者,落心筒受刑。”莲姨话音刚落,底下就像炸开锅一样。
大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纷纷嚷着:“除了金凤以上,才一个月有两件新衣裳,我们的衣裳,水粉,哪样不自己花钱的。也没见人发点钱给我们,我们这样打扮为了什么,也不是为了云楼吗?”
“就是,现在一两银子一件上好的衣服也做不到,还有发钗头饰,哪样不是钱呀?”
“这还能让人活吗?”
花娴此时摇着丝帕站出来说话了:“莲姨不是说了,是五两吗,也没叫我们一两不留呀,五两也够我们日常用了。你五两用了再攒五两,不要超过就是了!”
“你就去扯吧,花娴,你自己房里的波斯香水一两银子都买不到,还有你给男人喝的那什么东西,更是贵了。你花娴能做到红牌,也就靠这个,你说你就五两银子,鬼才相信!”同样是红牌的暖红第一个戳穿了她。
“这,这什么呀,这不是瞎说乱说吗,我很守规矩的。”花娴明显底气不足了。
人群里顿时分成了两派,激烈的吵起来。
荑柔看到莲姨那嘴角胸有成竹的微笑,就已经知道莲姨在今天的行动前,已经暗自打点了自己的人,让她们互相对抗着,不至于场面一面倒。
不一会,几个护院和几个嬷嬷抬着几个麻袋,穿过人群走了莲姨身边。
大家看到这个场景,马上安静起来。为首的嬷嬷说:“莲姨,刚抄了东偏院的住所,旮旯角落都翻遍了,凡超五两的东西都在这袋子里。”
人群里的几个姑娘已经激动无法按捺的想突出护院的包围,到偏院去一看究竟,却很快被制服了。
莲姨说:“偏院里的姑娘也没单独的房间,那你们抄到什么就报上来!”
其中一个嬷嬷从麻袋里随手拿起东西喊到:“水红色锦带一个,内六两碎银!”
“这谁的,没人站出来应一声吗?”莲姨指着人群。
人群里有人拉着一个姑娘,但是还是没拉住,那个约莫十六岁左右的姑娘哭嚎的跑出来,跪着莲姨面前像捣蒜般的磕头。“是我的,莲姨是我的,你饶了我吧,这银子是……救命……的……”泣不成声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刚才拉住她的人是个年龄较大的姑娘,是和她平日最要好的,看着这情况,也硬着头皮跪在她旁边,为她求情。“莲姨,她还小,不懂事不守规矩,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她吧!”
莲姨也没发声音,正准备让人喊下一个物品时,那个姑娘,突然冲到嬷嬷的身边,要抢回自己的钱袋。但是肯定未果,被两个嬷嬷反手架住了。莲姨大叫:“哟,还抢起来了呀,不赏她几下,看来是没记性了。”护院的大汉走上前去,就扇起了巴掌。
跪着地上的姑娘也磕头起来。“莲姨,你就饶了她吧,她也是急的!”一边磕一遍扬起的灰尘,全呛进了她的嘴里,她也顾不得吐出来,“莲姨,她父亲生了痨病,只有这里名医能延他性命,但是两帖药就要七两银子。前几日她哥哥嫂嫂才赚到几两银子给她,就又出外赚钱了。她一个小姑娘也好不容易快攒到,可以去抓药了,却没想今天被翻出来。莲姨,求求您大发慈悲吧,我作证,那六两银子有一大半是她哥哥嫂嫂的辛苦钱,她自己的钱绝对没超过五两。求求您看着她孝心的份上了,饶了她吧!”又磕头起来。
“哼,就是只金鸡从天上掉到我云楼里,那金鸡也就是我云楼的。在云楼发现的,天上的地上的,走的,跑的,都是我云楼的东西。你们不是配过来的,就是我花钱买的,你们身上的一分一厘都是我的。”莲姨挥了挥,叫人把那个姑娘带下去,也不想深究了。
那个姑娘却还不肯放弃,乘着护院松懈的当口,一鼓作气的挣脱出来,又冲向嬷嬷,这次整个人和那嬷嬷撞在一起,滚成了一团。
好不容易才把那姑娘制服了,莲姨看的都有点吃惊。
做过最后尝试的那姑娘,泪水血水泥土已经让她面目全非了,她声嘶力竭的,“不要给我全拿走,不是说只能五两,那就五两给我,我错了,我下次不敢,就还我五两吧,我父亲等着救命呀……”
下面的很多姑娘都不禁唏嘘起来,但是也敢怒不敢言的。晴瑞也是垂泪站在荑柔身后,莲姨对她的强大震慑力,让她不敢说上一句话。
莲姨跺了下脚,“本来没收也就算了,自己还吵着闹着要受罚,不懂就教懂你为止,给我拖到落花厢里,落花鞭给我抽两鞭子,长长记性,看以后还敢不敢!”
莲姨指了指那个满身灰尘的嬷嬷,让她继续。
“金锁一个,约七两银子!”这次没人再认了。“麻布翻边袋一个,内珠花金饰若干,六两银子!”“银烛台一个,重八两!”……
姑娘的咬着牙,再心痛也只好不做声。人群里突然有人大笑起来。旁边的姑娘也尖叫着想往外面跑,顿时在混乱中就有十几个人跌倒了在地上。只见大家努力避让的是一个拿着发钗抵着自己喉咙的姑娘,外表上看年龄已经不小了。“今天我也不活,你们也逼得我活不了了。”
莲姨马上侧过身去,嬷嬷轻声在耳边告诉莲姨,这是迎客楼的姑娘岚彩。
几个认识她的姑娘都纷纷走进她,想劝她,都被她喝退了。岚彩也报着必死的心,发钗的头部已经插到肌肤里,开始流血了。“这不让人活了,我还能做多少年,我还能存银子?”
几个想上前的姑娘物伤其类的那种痛哭,让人看了很揪心。
岚彩一步一步走向十几个嬷嬷几层围住的莲姨,“我还有什么,青春,没了!男人呢,好不容易找到知疼知暖热一个,却没钱。我早做晚做,就存了这几十两,想给那男人好赎了我。却又怕给了他,被他骗了去。现在好了,我连想被人骗的机会也没了,我还能做几年?难道最后落到驻香亭里,那是给人住的地方吗,每天稀粥能果腹也算了,可是最可怜是肚子也填不饱。那些老妈妈为了活,看到那些泔水都收集了喝…”
当下一半的姑娘越听越难过,都无助的哭泣了起来。
“与其以后没尊严的活,索性今天也自己也了断,大家都见证了,也好落得全尸,省的日后不知道怎被卷了出去,扔在哪里!”说完岚彩就要用力刺下去。
“岚彩,你存了多少银子?”荑柔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问了她最关心的事情。
“三十两!”岚彩答道。
“那刚才嬷嬷报到了吗?“荑柔问。
岚彩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摇了摇头。
“岚彩,你和其他姑娘一样,就一个床位,一个随身箱子就在床底,想必银子肯定不会藏在其中,一定藏在最稳妥的地方。姑娘你怎么就肯定银子被搜出来了呢?”荑柔再问。
岚彩的疑惑的点了点,又摇了摇头,她刚才被那种氛围压抑的失控了,现在一冷静,有点怀疑和后悔了。
旁边翻着麻袋的嬷嬷,一边翻一边说,“没找到什么三十两!”
岚彩的手微微松了,头也急切向翻找东西的嬷嬷的方向转去。
旁边几个姑娘,马上会意了,拍掉了岚彩手上的发钗,抱住了她。
岚彩整个人已经呆在了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和动作了。
莲姨此时发声音了,“藏了三十两?可真会藏!这钱怎么来的,还不是刮我莲姨的!”莲姨继续道,“今天不是你想死就算了的,来人呀,给我带到落花厢,不问出那三十两银子来,就给我用落心筒,看她招不招!”
荑柔拦在了想带走人的护院身前,身后的姑娘自发聚集起来,团团的把岚彩围在了中间,莲姨觉得这阵势,也感到不对劲了。
荑柔冷冷的看着莲姨,“我知道莲姨今天这么劳师动众的想做给谁看,但是莲姨偏偏却选了拙劣的手段,抄起家起,那都是衰落的院子,犯错的园子被官府封的抄的。一棵青菜,虫子在外面蛀,捡了仍了虫子,青菜还活着;要是虫子从菜心里蛀到外面,捡了虫子,菜也是死了。任何败家,外面的人只败的了身家,都是自己人才败的干净彻底!”
莲姨有点理亏,“知道我为什么就好,何必假正经,假正义!”
莲姨的贴身嬷嬷看到这情形,莲姨这边有点架不住,马上大叫:“回游阁的也抄出来了!”吸引到了大家的好奇。
那嬷嬷也应景,只报了晴瑞,“晴瑞房里,纹银一百两!”底下的姑娘还是发出了惊叹的声音,荑柔也一愣。
荑柔走到晴瑞身前,刚想问,是不是莲姨嫁祸给她的。但是看到晴瑞嘴唇发紫了,膝盖微微发抖的让裙摆也抖动起来。荑柔双手紧紧的扶住了晴瑞。
“哈,哈,哈,没想到云楼最会藏的,到是红牌晴瑞,一百两,可真厉害呀!”莲姨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可是要受几个落心筒呀!”
晴瑞身体一抖,荑柔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我刚才听莲姨说的很清楚,是今天公告大家,那就是今天才定的规矩。晴瑞再有错也不是今天犯的,莲姨怎么能用今天的规矩去罚以前犯的事情?”
莲姨被抢白的又一愣,“但是藏这么多钱就是不对!”
荑柔又说,“那好,我们都来仔细算算吧,这身上穿的多少钱,身上带的多少钱,头上插的是多少钱。莲姨你找几十个人给每个姑娘拿本子仔细记录下来,红牌应该穿多少钱,带多少的,楼首金凤又该是多少。每个人每天又增加了多少,客人打赏的除了银子以外,又怎么折合成银子。莲姨你规定的五两是怎么规定的,是指现银还是折现出来的。我看莲姨,就是你再请几十人,几百人,也未必能弄清楚。”
莲姨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就一个破花魁呀,就凭你还教训我!云楼的规矩我想怎么就怎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三道四?”
晴瑞已经回过神了,轻轻的拉了荑柔,低声说着,“我房里的银子是以前的红牌芸韵走的时候,交给我保管的。云楼的规矩,是净身出门的,除了身上穿的,不能带走一分东西,所以芸韵才叫我保管的!”
荑柔拍了拍她肩膀,目光里露着鼓励。什么话也没说。
莲姨已经气得满脸通红,“我今天搜园子,我也不瞒大家,就是有人不肯接客,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我看明年云楼是开不下去,今天我抄你们屋子,明天我就开始赶人,那些懒得,废的,赚不了钱的,都给我赶走。反正我看云楼熬不下去了。”
莲姨盛怒之下又嚎哭起来,“哎哟,我辛苦这有为了谁,我也是可怜的没人送终的女人,你说我这样为了谁,又得罪了谁,落得个这么下场,养个姑娘像不肯下蛋的鸡,非把我往绝路上逼!”
四下人群里议论纷纷,有鄙视莲姨,也有憎恨荑柔的……
荑柔紧紧咬着下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的嘣出来,“秦府的金帖,我,接!”
听到这话的莲姨哭的更厉害,更淋漓尽致了,那眼泪到底是辛酸,还是得意,也只有莲姨自己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