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婳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向她张开了双手,她在妈妈的怀里,欢快的笑着,亲着妈妈的脸颊,然后想努力看清妈妈的脸,渐渐模糊的,被疼痛拉回到了现实世界。
自己做了什么?若婳把残存的几个片段里合并成了一个她跳楼的事实。
她觉得一阵阵的疼痛从腿上传来,她使劲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来,看到自己双腿被几根木片紧紧的夹着,上面缠着厚厚的绑带。没坚持一会,就倒在了床上。
她空洞的睁着眼,身体疼痛是对她来说,是种惩罚也是种赏赐,可以让她不会沉浸在永无止境的心痛里。
刚从外面的采摘好蔬菜的妇人,把菜倒在了门口,坐在门槛上挑拣起来。不时的回过头朝若婳看着,确定若婳是醒了。“姑娘,你醒了,你睡了一天了。你就安心在我这里养着,好好歇着,也别多想!”
“这位大姐,能帮我做件事情吗?”
那妇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朝若婳的床走来。她的脸角嘴角已经布满了细纹,但是那种眉角的风情,还是可以让人隐隐看到她当年也是个美人的影子。
“大姐,我想你帮我找个人来,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这个……”妇人面露难色。
若婳摸了摸腰间,衣服已经被换过了,摸了摸头发,首饰也早被摘除了。她竖起了兰花指,她闭上眼睛,把小指伸进嘴里,把指甲咬断了,交到了妇人的手里。“姐姐,这个指甲上镶着的花色的小球,里面都是纯金的金粉,每次贴指甲时,我都把会这些小球小心取下来,我本来相信这些是给我带来好运的……”
若婳苦笑了声,“大姐,真的求求你了,帮我找她来。
妇人不置可否的朝若婳的另一个手的小拇指望去。
若婳不可奈何的,又把另外一个的指甲咬了下来,一时太用力,咬出血来。
妇人满足了点点了头,“你说吧!”
“帮我找回游阁的荑柔!求她来看我!”
妇人首先向莲姨汇报了,然后再找到了荑柔。
荑柔有些迟疑,若婳昨天带给她太多震惊了,现在心情还没平复。荑柔有点担心若婳的偏激是否会对自己造成伤害,但是最后心里那点念旧和关怀之情,还是让荑柔跟着那妇人到了驻香亭。
当荑柔看到躺在床上的若婳,再也看不到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一点点的影子,目光里流露着好像受伤的小动物那种哀伤。荑柔的心顿时就软了。
荑柔轻轻的扶起了若婳,让她靠在了枕头上,问那妇人拿了把梳子。“我帮你梳梳头发吧,我知道若婳,平日最爱漂亮了。篦头妈妈也说,你最爱新发式了!”
若婳觉得心田里涌上是一阵温暖,像亲人一样的温暖。“我能叫你姐姐吗,和晴瑞一样?”
“当然!”荑柔点了点头!
“姐姐!”若婳流露出小女孩一样的喜悦。“我知道,只有姐姐会答应来的。当时晴瑞那么小,姐姐就对她那么好,做错了事,都帮她担待着。就知道姐姐不会因为我旧日里的可恶,就不来看我了。”
“若婳,我知道你有很多身不由己!我们不也都是这样身不由己吗?”荑柔已经完全原谅了若婳平日的无礼。
“姐姐,你记不记得,其实我和你还有晴瑞是当年一起被莲姨挑中的来云楼的。”若婳见到荑柔没有回答,已经知道了答案,有些失望。“姐姐应该是不记得了!我记得姐姐硬是拉着晴瑞的手,怎么也不分开,莲姨最后没办法,才把晴瑞一起带到了云楼。我当时就很妒忌,怎么没哪个姐姐对我这么好。我一来就干那么多粗活,重活,那些嬷嬷对我不是呼喝就是打骂。但是晴瑞呢,却被姐姐你照顾着,姐姐一选到花魁,就让她做了贴身丫鬟。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也一样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就没有一个姐姐嬷嬷对我疼爱有加呢?”
这些荑柔回答不上来,人和人或许就是有这些奇妙的缘分吧。
若婳显然也不是要来找答案的。“我父亲是个县府的正九品知事,当年城中大旱,官府开仓放粮,结果点算发现官仓少了几万担粮食。我父亲也被牵连,父亲和哥哥被发配边疆,我和妈妈被充到江南教坊司。当时我只有八岁!”
每个云楼的姑娘都有无法说出的心酸,荑柔自己也是饱受颠沛流离,那种切身之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是多么的刻骨铭心。“都怪姐姐平日没注意到若婳,你和晴瑞的年龄一般大小,却没关心你半分!”荑柔有点哽咽起来。
“这怎么能怪姐姐呢,我也从来没对姐姐有半分的好,就是怀着坏心思,让晴瑞犯错受罚,看姐姐你们两个人的好戏。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这么坏呢?”若婳回过头来抓着荑柔的手,“姐姐,你不怪我吧?”
荑柔用力的摇了摇头,“怎么会怪你呢,若婳在姐姐心里,是个伶俐的妹妹!”
若婳的眼神里满是感激。“当年我和妈妈被充到江南,一路上很是辛苦,妈妈却是一直对我笑着,虽然她手脚都带着镣铐,但是我一撒娇,就抱着我,我那时就是那么不懂事,让妈妈那么辛苦。”若婳的眼里流露出孩子般的纯真。“我还天天吵着要吃绿豆糕,有天显得那么疲惫的妈妈,从怀里拿出块绿豆糕给我,我一把拿过来,太高兴了都没谢谢妈妈,就大口吃起来。可是现在,我都不敢想象,妈妈当时已经身无分文,是怎么得来的,又是用什么代价得来的!”
“你当时还是孩子,做妈妈怎么会怪你呢!”荑柔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若婳的头发上。
“姐姐,我从小就是个坏孩子,我想到的就只是我自己。我只知道妈妈每天对我笑着,每天哄我睡觉,我从来没关心过妈妈。我也不知道妈妈其实已经病了!我从来就是一个不值得人疼爱的人!”若婳无法抑制对母亲的相思之情,涕泪滂沱。“到了江南教坊司后,妈妈和我说,她要休息一会,叫我以后不管那哪里去,都要乖,都不要撒娇了,都要听话大人的话,都要对人好。我还是吵着问妈妈哪天可以去带我吃绿豆糕。妈妈最后告诉我,她很累,渐渐闭上了眼睛,之后也没能和我说上一句话。妈妈像盏油尽灯枯的孤灯一样……”
荑柔从背后把若婳揽到自己的怀里,两个人淋漓的痛哭着,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要痛哭出来一样。
若婳还在继续着,“没多久有天,就有人来说,要来人来挑选我们,挑中的就可以跟着去吃好东西,我当时真的很高兴。姐姐,我就是傻子就是个吃货!”
“妹妹,别这么说自己!”荑柔安慰着她。
“大家都排好了队,我竟然看到妈妈从外面走进来了。我高兴的跑上去,妈妈,妈妈,你怎么穿的这么漂亮,我们可以去吃绿豆糕吗?后来才发觉那人不是妈妈,那人是莲姨,但是我一样很开心,她长得好像妈妈呀。我想终于有个像妈妈一样的人来疼爱我了。”若婳眼里还带着当时的喜悦,她完全回到了自己八岁的时候。
“莲姨最后把我带走了,我心里别提多高兴!我对自己说,以后莲姨不管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肯定也会像妈妈一样对我好,也会像妈妈一样给我吃绿豆糕的!”若婳的表情,让荑柔的心好痛好痛。“所以我要表现的很好,我要莲姨的眼里只有我!我讨厌比我优秀的姑娘,我恨她们,讨厌她们,所以我也会讨厌姐姐和晴瑞。我想让莲姨喜欢我,更想让莲姨喜欢的就只有我!”
荑柔这时才明白过来,若婳这些年所做的事情,所做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莲姨的赞赏和表扬。
“我是自私的人。莲姨对我的一笑,就是我的动力。莲姨哪怕在话里提到我,就是对我的鼓励。我知道莲姨就算平日不看着我,心里也是欣赏我的。我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姑娘,做到仅次于花魁的红牌,我相信莲姨一定觉得我很乖,很懂事,一定觉得我很能干……”
“别说了,妹妹,别说了!你一直很乖的!”荑柔不想在若婳再直转而下的贬低自己了。
可是,若婳还是说了出来。“可是,我就是个贱人,如莲姨说的那样,我就是贱命,我就是千人骑万人压的贱人。我根本不值得有人喜欢,有人关心!”
“妹妹!”荑柔摇了摇若婳。“求你别说了,你这样,姐姐心很痛呀!”
若婳拍了拍荑柔的手背,“姐姐,你别难过了。我一辈子都想成为莲姨最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模仿莲姨。我只演绎了莲姨的尖酸刻薄,我只学会了她的无情。却忘记了妈妈对我说,要我对人好。一切都晚了,我醒了太晚了!”若婳已经明显中气不足了。
“妹妹,你怎么了!”荑柔觉得情况不对,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觉好烫,一阵惊慌。
若婳拉着荑柔的手臂,叫她不要做什么了。“姐姐,我想我这关自是熬不去了,我只想求求姐姐一件事情。”
“妹妹,你说!”
“我是北直隶省河间府人,虽然我已经没资格在葬入祖坟,我只希望姐姐把我的骨灰,带到河间府,随便撒在哪里,也了我的心愿。我想,妈妈是舍不得家人,她的魂魄也肯定在河间府等着我们。让我和她团聚吧!”
荑柔使劲的点了点头。
“姐姐,我自小受了很多苦,我就知道钱的重要,可是莲姨为了不让姑娘自己为自己赎身,把打赏呀馈赠呀都查的很严。我除了包了金指甲外,我口里的板牙都是金子包的,等我死了以后,姐姐可以在我化的骨灰里找。也可以没火化我的时候,拿出来,作为把我送到故乡的盘资……”
“哎呦,我看也不用等你死了再拔,这就大可不必了,你吃我的用我的,还藏东西!来人呀,撬开的她的嘴,把金子给我拿出来!”已在门外已经守候了多时的莲姨,扯着她独有的大嗓门大步流星的出现了。随行的几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纷纷卷起了袖子。
荑柔条件反射般的挡在了若婳的身前,哭喊着。“莲姨,你怎么能这么绝,你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若婳把你当亲人,这么多年,你就不念她的功劳念着她的苦劳,饶了她吧!”
一切太突然,来的也太快!
莲姨咆哮着,“念着她,坏了我云楼的规矩?”
荑柔拼命推搡着上前的妇人,“我来还我来还,这些有多少钱,我来还!莲姨,你放过若婳吧!”
“你来还,你拿什么来还?你可是我们云楼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我到问问你,你怎么还?”莲姨挑衅着。
“我,我……”荑柔变的没有底气了。
“给我撬!”莲姨一声令下。两个妇人把荑柔架起来了,按在了旁边。
妇人上前就对若婳狠狠的抽了一通耳光。已经在发高烧的若婳,没两下,就被打得昏死了过去。那几个人撕开了她的嘴,找了木头和铜器,开始撬起来她的牙。
荑柔只看到若婳满脸满嘴的鲜血,她全身哆嗦着闭上了眼睛,她不敢看,她多么希望自己能休克过去了,可是此时却无比清醒的。
莲姨在一旁喊着,“今个我就做出云楼的规矩给你们看!看看还有谁,还敢给我藏东藏西,你们生是云楼的人,死是云楼的鬼!”
“莲姨你,你,不是人!”荑柔声嘶力竭的叫着。
驻香亭聚集了很多那些过气的妇人和前来一探究竟的姑娘,有的垂泪,有的叹气。想想她们的以后的日子,只觉得黑暗一片。
荑柔觉得时间变得好长好长,她像走在独木桥上,她想跳下河里,可以自己的脚却像生根一样陷在桥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妇人对妈妈说,“好了!”荑柔才睁开了双眼,却正好看到妇人向莲姨展示手上戴着鲜血的牙齿。
莲姨拿手帕捂着嘴,推了开手,“别凑到我眼前,都是血,要脏了我衣服呀!”
看着结束了,两个架着荑柔的妇人也放开了她。荑柔颤抖的走到了若婳的身前。拿着任何可以擦拭的东西,来帮若婳止血。
若婳幽幽的一缕气又回了回来。被撕裂的嘴,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姐,姐,姐,你别难,难过!我进了云楼,就知道结局,只是不知道怎么个惨法,今个只不过是我以后,提前上演罢了!”
莲姨没敢看若婳,她也根本没想到若婳会这么说。她以为若婳必定会像以前那些伶牙俐齿把世上最恶毒的话都骂个一遍,没想到竟然只说出这句话。那话里只有无奈,却没有一点恨意,还分别有着劝荑柔的意思。难道自己的心思,若婳真的明白?莲姨那刻石化了,如同被当头一棒。怎么可能,这世上能懂她的,怎么可能是若婳?
若婳和荑柔之前说的话,莲姨每句都听见了,就算她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是有感触的。她想起来十多年前,她去教坊司挑人,她从不挑选年龄小的孩子,既亏本,也存在的太多的未知数。但是那次,她记得,有个长的伶俐可爱的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一直对她笑着,还上前来搀的她的手撒娇。那种无邪的笑容好灿烂,让莲姨的心有些软了,破例选了这个小女孩。没想到,再选下去,她又破例了,她看到了当时只有十来岁的荑柔,像只美丽的鹤一样,那种姿容让人根本无法去抗拒的要多看几眼。莲姨是毫不犹豫就把荑柔拉到了自己的选中的人员里。但是荑柔紧紧搀的另外一个小姑娘的手。
莲姨把她们的手分开了,荑柔就站回到那个小女孩的身边。来回好几次以后,荑柔索性把搀着的小姑娘也拉到了被选中的人员里了。莲姨又好气又好笑,以为她们是亲姐妹,虽然她不是慈善家,但是冲着荑柔那绝美的姿色,必定为她带来无法想象的好处,她也就默许了。就这样,那次一口气破了三次例,也是唯一的一次。而这三个人就是以后的:若婳,荑柔和晴瑞。
莲姨挥了挥手,和那几个妇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