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文畅看来,上午打保龄球时崔小姐的手臂肌肉拉伤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成功地帮忙拉走了秦永安,所以剩下的时间文畅是相当愉快的。他和冰冰打完保龄之后,先去福记小馆吃了冰冰喜欢的中式点心,然后去国泰大剧院看了电影《Gone with the Wind 乱世佳人》。这部上下集的电影有点长,等他们回家时一个下午都快过去了。
两辆黄包车在杜公馆大门口停下,文畅从后面那辆车上下来,跑到前面一看,冰冰歪在车上睡着了。他把车钱给了两个车夫,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准备把冰冰抱起来。
但是文畅刚一碰到冰冰,她就醒了。“到家了吗?”冰冰迷迷糊糊地问。
“是啊,到家了。”文畅答着,把冰冰扶下车,一边心疼地说:“看你累的,早知道不看《乱世佳人》,看一部短点的电影,早点回来让你休息。”
冰冰打着哈哈说:“我哪里累?一点都不累,就是犯困了,这跟累是不同的。”
门房开了院门,毕恭毕敬地问候他们:“少爷小姐回来了。今天玩得开心啦。”
“开心开心!”冰冰蹦蹦跳跳地跨进去,一边叫着:“饿死了!毛妹,快点拿点心来!”
文畅进去的时候,冰冰已经在左边大偏厅的餐桌那里吃东西了。一边忙着大口嚼,一边指着旁边的一盘点心给文畅。
文畅坐下来,假意批评冰冰:“你这个吃相,让二妈看见,要怪我中午没给你吃饭。”
冰冰也不理他,继续吃。吃完了一块点心,她才对哥哥说:“刚看完《乱世佳人》,哥哥就忘了好胃口是一个健康姑娘的重要特征。Scarlet能扛过逆境,她的健康身体是至关重要的。你看Ashley和Rhett 两个人都欣赏她的自然不做作,能吃就吃。”
文畅摇摇头无奈地说:“好,你总是有理。还好爸爸妈妈他们都没看见你刚才的吃相,反正我看见了是不算的。”
冰冰狡黠地说:“是啊,反正我做了错事都是你帮我打掩护的,我们早就有攻守同盟了,是吧?”
文畅想起他和冰冰定的一个又一个攻守同盟,每次都是冰冰犯错后找哥哥帮她蒙混过关。
文畅不禁笑说:“好吧,算我欠你的。”
当天的晚餐桌上,杜重生对儿子说:“文畅,下个礼拜你就要去洋行做事了。爸爸想,这次你回来还没有给爷爷奶奶扫过墓,现在冰冰放假了,不如我们全家回一趟昆山,一来扫墓,二来离开城里的喧嚣,在清静的地方休息几天。你说怎么样?”
文畅答道:“是我疏忽了,早就应该去扫墓的。爸爸的主意不错。那我们几时出发?”
杜重生说:“后天出发,礼拜天回来。”
冰冰马上接话:“礼拜天回来不好,路上好几个小时,哥哥没有时间好好休息,第二天就去上班了。不如我们明天出发,礼拜六回来。”她心里想的是礼拜天她和姚孝慈还要见面呢。
邱菊儿点头赞同:“冰冰想得周到,还是礼拜六回来好。那就明天去吧,这家里也怪闷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天气不错,杜家的一黑一白两辆车出发了。在邱菊儿的指挥下,杜重生和两位太太坐前面的黑色车,文畅冰冰两兄妹坐后面的白色车。
杜重生坐在两位太太之间,看着车渐渐驶出了租界,然后又驶出了上海市区。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父母双亡,十几岁出来自己谋生,二十岁左右得到师傅的赏识开始出头。他早就看上师母最喜欢的丫头邱菊儿,暗地里赢得了佳人的芳心,帮他在师母面前殷勤周旋。其后几经周折,终于天遂人愿,他们俩得到师父师母的成全。不久他越做越顺,离开师傅自立门户,才几年时间生意就做得比师傅还大了。
杜重生看看右手边,孟冬月闭着眼睛,头靠着车门,估计是被晃悠得睡着了。他于是把身子倾向左边,轻声对他的大太太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回昆山去扫墓吗?”
邱菊儿略微吃惊,想了想低低地答道:“记得,三十年了。那天走到半路,下大雨了。”
杜重生接着说:“泥巴路上到处是水坑,我们雇的那辆驴车几乎走不了。车没有棚子,没办法遮雨,我们淋得透湿。兵荒马乱的,一个跑散的兵哥骑马经过我们,马蹄溅起的泥巴打在我们脸上身上。”
邱菊儿纠正丈夫:“不是,你早就把你的衣服脱下来遮在了我头上身上。泥巴溅起来的时候,只打在你的脸上身上。”
她深深地看着自己三十年的丈夫,觉得有一些熟悉的久违的东西又回来了。
杜重生用左手攥住邱菊儿的右手,想着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一对年轻人在瓢泼大雨里挤在一起的情形。
他继续对太太说:“就在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说,我杜重生要让我老婆过上好日子!后来到了父母坟前,我把这个誓言重复了三遍。”
邱菊儿把自己的左手盖在丈夫的左手上说:“生哥,你做到了。”
杜重生喃喃地重复:“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后面那辆白色车里,文畅兄妹兴致都不错。冰冰给文畅讲了自己下一篇大作的构思,说要写一对姐妹爱上同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优柔寡断,觉得姐姐有姐姐的好处,妹妹有妹妹的可爱,迟迟不明确表态。他跟两姐妹一起见面,一起习文作画,不想选一放一。但是女家终于把姐姐先嫁掉了。这个年轻人很伤心,有一阵子不去这对姐妹家了。等他下决心去向那个妹妹提亲时,妹妹说不想嫁给为姐姐伤心的人,宁肯像姐姐一样嫁个不认识的人。这个年轻人后来终身未娶,郁郁而终。
文畅摇摇头说:“怎么这么凄凉啊?能不能想个好一点的结尾?”
冰冰说:“一开头就不好,结尾要怎样才好呢?”
文畅不解地说:“一开头是好的呀,那个年轻人每次跟两姐妹见面时是很高兴的吧?”
冰冰反驳说:“你怎么不想想那两个女孩子会高兴吗?要么不要经常去人家家里,要么就目标明确,选一放一。贪心到最后就是两手空空郁郁而死。”
文畅责备地说:“你这个小脑袋里面想的都是些什么呀!”
冰冰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一闲下来,这些故事啊情节啊就往我脑袋里钻,催着我拿笔写下来。鬼知道它们都是哪里来的。”
文畅狐疑地问:“你该不是有男朋友了吧?”
冰冰的脑海里闪过孝慈看她的眼神。但是她随即蛮横地要封哥哥的口:“不许造谣!我一向是听爸爸话的乖乖女。爸爸叫我考大学,我就专心考大学。”
文畅显然很有顾虑:“我怎么觉得你小小年纪,写的都是些不成功不快乐的婚姻,好像天下都没有两情相悦终成眷属这回事。”
冰冰答道:“有!当然有。哥哥你真健忘,昨天不是就有一对?秦永安和崔小姐。他们肯定会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可是我没有兴趣写他们这种感情,多么平淡,一点波折也没有。这样的故事,写出来也没人要看。某年某月某日,张三先生和李四小姐经家长安排见面,当年年底订婚,次年春天完婚,以后儿孙满堂,白头到老。”
文畅说:“平淡可能有平淡的好处。当然一定要两情相悦。”
冰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靠近她哥哥,压低声音问:“哥哥,你有过很亲密的女朋友吗?”
文畅的脸马上红了,他强装镇定地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哥哥的事你也要管?”
冰冰也觉得刚才问得太直白了,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只是好奇,你在英国五年,那些外国的女生••••••不是比中国的更开放吗?”
文畅想了想,避开了正面回答冰冰的问题:“我没有遇到两情相悦的人。”
冰冰有点同情地看着文畅说:“那太遗憾了,哥哥。”
文畅说:“为什么说遗憾?我都没觉得遗憾。没有遇到只是时候未到。”
冰冰担忧地问:“要是一辈子都遇不到怎么办?或者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你喜欢她,可是她却不喜欢你,怎么办?”
文畅幽幽地看着冰冰,反问道:“会那样吗?”
冰冰说:“我不知道。应该只是前一种可能吧,就是哥哥你太挑剔,没有人能让你满意。”
文畅避开了冰冰的眼睛:“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后一种可能,我喜欢她,她却不喜欢我。到时候你要帮我。”
冰冰答得很爽快:“好啊!如果我能帮得上的话。”
文畅看回冰冰的眼睛,强调:“这件事不可以耍赖,耍赖我也不答应。”
冰冰认真地说:“你不让我耍赖的事,哪一件我没有认真做啊?放心吧哥哥,土匪也有行规的,哈哈哈••••••”
后半句话风忽变,冰冰忍不住自己就笑出声了。她的小白牙又露出来了。
文畅的心里一颤,看着冰冰的白牙红唇呆了一瞬。
杜重生父母的墓地在昆山小牛镇的坟场里,是杜重生发达以后才迁移过来的。这个坟场环境优美,还被相士们认定风水好,所以渐渐成了上海及周边地区达官贵人的追捧之地。小牛镇本身也跟着热闹繁华起来。
杜重生一家住进了镇上最雅致舒适的小院“小牛雅风斋”,这是当年杜重生给父母迁坟的时候看中,顺带买下来的。照看房子的老顾一大早已经急吼吼地叫人打扫干净了。
杜重生带着杜冰冰在后院亭子里小坐,对老顾吩咐道:“老顾,拿些点心和茶来,我们父女俩在这里坐坐。”老顾应声去了。
杜重生对女儿说:“冰冰,哥哥下礼拜去洋行做事以后,你也收收心,好好在家温习功课,年底就是大学的入学考试了。不光是圣约翰的入学试要考,复旦大学和沪江大学也要考,以备万一。”
冰冰答道:“知道了,爸爸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用托盘端着茶点过来了。她对杜重生父女一躬身,说道:“杜老板,小姐,点心来了。”说着把茶点一一拿到亭子里的小桌上。她抬头准备退下去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杜重生一眼,迟疑了一下,犹豫地问:“颜先生,怎么是你呀?我们老顾说是杜老板一家来了。”
杜重生本来并没有正眼看这个仆妇,听她叫自己“颜先生”,杜重生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但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冰冰纠正这个仆妇说:“你认错人了,我们姓杜,不姓颜。这里哪有什么颜先生!”
那仆妇仔细看了看冰冰,莫名其妙地说:“哦,你们姓杜。小姐,你长得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位颜太太。所以••••••大概•••••••我认错人了。”
杜重生听这仆妇提到“颜太太”,不由得睁大眼盯着她。但是只是一瞬,杜重生平静地低头开始尝一块点心,然后啜了一小口茶,才对那仆妇说:“行了,知道看错人了就不要多说了。你下去吧。”
那仆妇低着头颇为不安地走了。杜重生淡淡地对冰冰说:“这个事不要对你大妈他们说,免得他们小题大做。”
冰冰答道:“是啊,弄不好会把这个多嘴唐突的老妈子赶走。我看她没有恶意,没有必要跟她过不去。爸爸,我有点累了,先回房歇一会儿。”
杜重生说:“好。你顺路先把那个老顾叫来见我。”
冰冰点头走开了。
老顾小跑着来见杜重生,显得很紧张:“杜老板叫我?”
杜重生声气平和地问他:“刚才有个娘姨端茶点来,是生面孔。她是什么人?”
老顾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是我新娶的老婆。我以前的老婆死了以后,有人把她介绍给我,她以前的男人死了几年了。我们就凑在一起过日子了。她刚刚跟我说了,她认错了人,说了没头没脑的话。杜老板,你饶她一回,以后她会小心的。”
杜重生依然很和气:“你不用怕,认错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叫她管住嘴就行了。”他说着挑眼看了老顾一下。
老顾赶快说:“明白明白,杜老板放心。我一定叫她管住她的嘴,我一定帮她管住她的嘴。”
杜重生还是不动声色:“叫你老婆不要到太太小姐面前晃悠,留在后面做事就行了。”
老顾忙不迭地“是是”两声。
因为出门匆忙,邱菊儿和孟冬月都有一些小物件忘了带。她们写了一张采购清单,交待冰冰到镇上去买,并让文畅跟着去。所以小歇之后,冰冰就拉着文畅到镇上转悠。
他们两兄妹衣着品貌不凡,在小牛镇的主街上一现身,马上就是一道风景,行人和店铺里的伙计顾客什么的都在打量他们。文畅尽量向那些和他目光交接的人微微点头,冰冰就一脸警惕。
一家杂货店的两个伙计互相聊着。
第一个说:“这应该就是雅风斋的少爷小姐了。一大早老顾来买了好多东西,说是雅风斋的杜家回来扫墓。”
第二个说:“乖乖,瞧这气派,一身衣服够我们做一个月的吧。”
店老板过来挖苦道:“那要看你一个月挣多少了。再聊天,这个月让你喝西北风去!”
两个伙计灰溜溜地到后面干活去了。
文畅向店老板微笑着问道:“老板,请问你店里有泡澡的玫瑰露吗?”
店老板满面堆笑地答道:“小店没有玫瑰露,那是洋货吧?不过小店有上好的桂花香精,上海来的太太小姐都喜欢的,泡澡啊梳头啊都用得上。两位请进来看看!”
文畅和冰冰进去之后,店老板拿了一小瓶桂花香精样品,请冰冰伸出手,要倒一点在冰冰手背上试试香味。文畅本能地挡住店老板的手,把瓶子接过来说:“让我来。”
店老板识趣地让开。文畅倒了一点香精在冰冰手背上,用手指抹开。先拉过冰冰的手到他自己鼻子下闻了一下,点点头,然后才问冰冰:“怎么样,这味道好不好?”
冰冰把手收回来放到鼻子下,嗅了一下说:“不错啊。老板,还有房间里熏的香,你也推荐一种吧,味道要淡淡的。”
“好,好!有的,有的!”店老板乐呵呵地去找熏香。
冰冰对文畅解释说:“哥哥,你和爸爸就不必用桂花香精泡澡了,但是房间里可以用点熏香。那些房间很久没住人了,要去去陈腐味。”
文畅笑笑说:“妈妈叫你出来买东西真是没有错,她没想到的你也能想到,以后你来管杜家好了。”
冰冰打趣地说:“我才不用那么辛苦呢。还是叫大妈培养将来的大少奶奶吧。”
文畅心想,你还不知道你说的就是你自己呢。他看看冰冰,转过头暗自笑了。
第二天上午天气也不错,杜重生带着两房太太一对儿女给父母上坟烧香。他跪在中间,两个太太一左一右,一对儿女跪在后面。
杜重生持香三根,念念有词:“父母大人在天之灵,儿重生携两房媳妇一双儿女祭拜。儿虽幼失护佑,未敢忘光宗耀祖之责。蒙双亲所赐先天之灵慧,感苍天眷顾贵人提携之恩德,儿旦夕劳作,幸有所成。更喜妻妾和睦,儿女双全。父母大人若是泉下有知,尽可安心。”
杜重生带着全家恭恭敬敬叩首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