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济医院是美国基督教会在上海租界开的医院，年长的医生基本上都是早年加入的洋人，年轻一些的医生则大多是圣约翰医学院最近这些年的毕业生。

杜冰冰的担心是多余的：慈济医院的护士全是修女，而且年长的居多，年轻的没有几个。绝大多数是洋人，个别的是会说英语的华人。

礼拜一一大早，孝慈和他的一帮同学（清一色的男生）在医院里被带着到各处看看之后，就和另外两个跟他一样主修外科的同学被带到外科医疗室，与那里的前辈们互相做简短介绍。然后，一位高他们几级的学长，名叫邝长飞的，就让他们套上白色工作服，去跟着指定的师傅开始工作。

孝慈的师傅，就是这位邝长飞医生。邝医生把孝慈带到他的诊桌那里，见四下无人，失望且感慨地说：“今年又是一个女生都没有。”

孝慈说：“是啊，整个圣约翰医学院，今年一个女生都没有。”

邝医生说：“圣约翰应该开设一个护士学校，多收女生。你看我们这里多么缺护士，特别是年轻的。很多护士都上了年纪，等她们一离开，护理工作就难以为继了。”

孝慈犹豫地说：“是不是只有修女才能在这里工作啊？那就难怪没有年轻女孩子来了。”

邝医生白了孝慈一眼说：“你倒是一针见血。”

孝慈一看师傅有不悦状，赶紧毕恭毕敬地问：“邝医生，我该做点什么呢？”

邝医生“哦”了医生，端端架子说：“我问诊的时候，你做记录；我查房的时候，你还是做记录；我给病人做的诊断你要记录；我给病人开的药你也要记录。其它的事情，比如给我倒杯水跑个腿什么的，就看你的素质了。”

孝慈也“哦”了一声。邝医生追问道：“明白吗？”

孝慈笑笑说：“明白明白，我素质很好的，从小就擅长倒杯水跑个腿什么的。邝医生放心吧。”

邝医生很严肃地点头，吩咐道：“好吧，你去叫今天的第一个病人进来吧。”

孝慈领命刚要转身而去，回过头说：“噢，顺便说一下，圣约翰医学院明年也一个女生都没有。后年有一个，虽然她长得不是很好看，但是已经在跟一个同学谈恋爱了。这些信息给邝医生参考一下，做好后面两年的准备。”

邝长飞虎着脸，用食指指着姚孝慈做了一个“你小子好大胆子”的手势，孝慈一看没有讨到好，赶紧一缩头出去了。

那一边姚孝慈在慈济医院开始实习生的工作；这一边杜冰冰和杜文畅正走出一家保龄球馆的大门，沿街慢慢逛着。

冰冰狐疑地说：“真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才开始十分钟，那位崔小姐就把手臂肌肉拉伤了，还不肯去看医生，非要秦永安送她回家不可。”

文畅不在乎地说：“那不是更好吗？他们两个走了，我们两个玩得更开心。那位崔小姐一看就没兴趣跟我们一起，她是为永安来的。”

冰冰问：“难道永安没有跟她说今天是跟我们一起玩吗？”

文畅反问道：“那不是很明显吗？”

冰冰想了想，说：“算了，都是我出的馊主意，要永安请崔小姐一起来玩。”

文畅说：“这怎么是馊主意？崔小姐就算见到我们不高兴，她也要感谢你。不是你的主意，永安怎么会请她出来呢？她又怎么会有机会要求永安接她送她呢？没有这些独处的机会，永安怎么可能会发现他们有多么般配呢？”

冰冰点头说：“是啊哥哥，我上次在永安的生日舞会上碰到这位崔小姐的时候，就觉得她跟永安很配，一看就知道她喜欢永安。”

文畅说：“这位崔小姐还是很聪明的，她也愿意为永安花心思。等着看吧，快的话，不出今年年底，永安小弟就会订婚的。”

冰冰笑嘻嘻问道：“哥哥还会算卦啊？”

文畅答道：“别人的卦我算不来，跟你有关的我可以试试。”

冰冰虎住脸叫道：“不许胡说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文畅戏弄冰冰：“永安被崔小姐绑住了，就不会再来烦你了。这还不算跟你有关系？”

冰冰上去抓住文畅的胳膊，叫着说：“哥哥你很坏！欺负我，给我揪一下！”

文畅把衬衫袖子撸上去，对冰冰说：“好好好，给你揪一下，轻一点啊，你现在可比小时候力气大多了。”

冰冰霸道地说：“不行！一定要重重的！看你以后再敢！”

说说而已，她并没有真的使劲，轻轻地意思了一下。

文畅笑笑，把衬衫袖子放下来，说：“不许耍赖还要重新揪一次。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冰冰也笑了：“我小时候经常耍赖，揪过了不算，还要重新揪一次，哈哈。”

文畅说：“可不是嘛，经常耍赖，我都怕你了，还好你现在长大了。”

冰冰提议：“我刚才打保龄赢了你，请我吃午饭吧，今天我想吃中式的。”

文畅答得很愉快：“好吧，谁叫我是你手下败将呢。你喜欢哪一家中餐馆？”

冰冰说：“就去附近的福记小馆吧，再走几分钟就到了。他家卖的小吃分量比较少，同样的价钱可以多吃几个品种，最适合女生了。”

文畅说：“可是我是男生啊。”

“你是我的手下败将，就要听我的。”冰冰毫不客气。

姚孝慈在慈济医院的第一个午餐是和他的师傅邝长飞医生一起吃的。两人坐在医院的餐厅里，孝慈吃得斯文，邝医生旁若无人地大嚼。

邝医生一边吃还一边顾着和孝慈说话：“小姚，今天上午你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你是本地人吧？”

孝慈答道：“是的，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邝医生又问：“令尊是做哪一行的？”

孝慈犹豫了一下，答道：“我不清楚，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和姐姐是跟着妈妈长大的。”

“哦，对不起啊。”孝慈的回答让邝医生感到有点意外，他试图打圆场，就说：“看你这么斯文，令堂一定是教子有方的大家闺秀了。”

孝慈没有作声。

邝医生只好讪讪地说：“我是个北方人，在上海十多年了，还是没学会怎么融进本地人的圈子。我嘴笨，不会说话。”

孝慈勉强笑了一下说：“哪里，不是。”

“吃饭，我们不说这些了，下午还有很多事要做。”邝医生继续大嚼。孝慈也赶快加速。

午餐之后，邝医生要查看住院病房里由他负责的几个病人的情况，姚孝慈拿着这几位病人的病历和记录文档跟在后面。

邝医生在进病房之前先打开文档，简短地告诉孝慈，第一位病人是个洋老太太，上星期刚做了手术，术后伤口发炎，幸好用了刚刚才送到的最新药物盘尼西林，现在情况已经在好转了。

他们走进这间特级病房，一位上了点年纪的修女护士正在收拾病人吃过午餐的病床餐台。

见他们进来，护士轻轻问候道：“Good afternoon Dr. Kuang. （下午好邝医生。）”

邝医生对护士微笑着回复：“Good afternoon Sister Catherine. （下午好凯瑟琳修女。）”

孝慈和护士相互点头微笑一下。

病人老太太不等邝医生开口，抢着用虚弱但是高兴的声音说：“It’s nice to see you today, Dr. Kuang. It’s such a beautiful day outside. I’m really annoyed I have to stay in bed. But thanks God I’m feeling much better now. （今天见到邝医生真高兴。外面天气多好啊。真烦人我只能躺在床上。不过感谢上帝我现在好多了。）”

邝医生走近病床，对老太太略微欠身，温和地说：“Good afternoon Mrs. Norman. I’m so glad to hear you are feeling much better today. Looks like our precious Penicillin is working in the right way. （下午好诺曼夫人。我很高兴听你说你觉得好多了。看来我们宝贵的盘尼西林生效了。）”

老太太一眼扫到孝慈了，笑眯眯地说：“Oh Dr. Kuang, you have a handsome young man to introduce to us, don’t you?（噢邝医生，你要把一位帅气的年轻人介绍给我们，是吗？）”

邝医生笑笑说：“Yes I do. This is one of our medical students from Saint John’s University. He’s here for internship during this school holiday. （是啊。这是圣约翰医学院的一个学生。这个学校假期他在我们这里实习。）”

孝慈礼貌地走上前，对诺曼夫人微微躬身，说到：“Good afternoon Mrs. Norman. My name is Xiaoci Yao. （下午好诺曼夫人。我叫姚孝慈。）”

老太太很高兴：“Good afternoon young man. Can I call you Xiaoci? （下午好年轻人。我可以叫你孝慈吗？）”

孝慈点点头答道：“Sure. （当然可以。）”

邝医生对老太太说：“Ithink, from tomorrow you can try to walk around. Make sure to take a nurse with you. No more than 20 minutes each time. Let’s see how we go. （我想，从明天起你可以试着走动一下。一定要带个护士。一次不要超过二十分钟。我们看看效果再说。）”

老太太有点兴奋了：“That’s the best permission I got lately! I’m pretty sure I won’t fall apart while walking around. （那是我最近得到的最好的许可了！我确信我不会在散步时摔散架的。）”

邝医生附和老太太说：“I’m sure you won’t. （我确信你不会。）”

然后他对护士说：“She’s on Penicillin for 7 days so far. That’s it for the current course. Stop Penicillin tomorrow. Let’s keep a close eye on her after that. （她用盘尼西林已经七天了。当前的疗程结束了。明天起停用盘尼西林，之后要仔细观察。）”

护士点点头。

邝医生吩咐孝慈说：“小姚，我刚才说的明天起可以散步二十分钟和停用盘尼西林，请你在查房记录上写清楚。用英文，这位病人所有的记录都要英文。”

孝慈答道：“是，没问题。邝医生刚才说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写了。”

姚孝慈和邝医生从诺曼夫人的病房出来以后，邝医生介绍说：“我们医院没有政府拨款，所有经费都来自教会教众和社会善心人士的捐款。这位诺曼夫人和她的家人是这所医院长期的捐赠人。这栋住院部的楼房就是用诺曼家族的捐款建造的。给诺曼夫人用盘尼西林是院长莫斯曼牧师特别批准的，但是也只能先用一个疗程。现在盘尼西林太珍贵了。”

孝慈点头道：“是啊，我可以理解。”

下午下班的时候，孝慈对邝医生说：“谢谢你邝医生，今天跟着你，不但了解了医院的基本情况，也学到一些判断病况的实用方法和分析病因的不同角度。谢谢你每次还专门嘱咐我该注意的事项。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家了。”

邝医生说：“小姚，你做得很好，实习生能像你这样的，我是第一次见到。我当年在这里实习的时候，英文不够好，下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赶上去。”

孝慈谦虚地答道：“邝医生过奖了，我要好好跟着你学。那明天见。”

邝医生说：“我也要走了，一起出去吧。”

姚孝慈和邝长飞走向医院大门口的时候，姚念慈正站在那里等着。她远远看见弟弟，脸上就带了微笑。孝慈正和邝医生说着什么，没注意到念慈，反而是邝医生先看到这位年轻雅致的小姐面带微笑看着他们。

邝医生马上打招呼：“这位小姐，你••••••需要看医生吗？”

孝慈一转脸，有点惊讶地问：“姐姐，你怎么来了？”

念慈先对邝医生点点头，才回答孝慈说：“今天下班早一点，想着是你实习的第一天，就绕过来看看。”

邝医生“哦”了一声，抢着说：“小姚，原来这位是令姐。”

“让我来介绍，”孝慈客气地说：“家姐姚念慈。姐姐，这位是外科的邝长飞医生。他是我们圣约翰医学院的学长，也是我在这里实习期间的师傅。”

念慈礼貌大方地伸手出去：“你好邝医生。”

邝医生稍显慌乱地与念慈握手，说道：“认识姚小姐很荣幸。”他趁此机会打量念慈，念慈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一瞬，邝医生赶紧收回目光，同时也松开手。

邝长飞很快就镇定下来，打破沉寂问道：“姚小姐是下班绕过来的，那你上班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念慈含糊地答道：“还好，不太远。”

孝慈说：“我的自行车放在院墙边上了，我去推过来，姐姐等我一会儿，我载你回家。”

他说着跑开了。

念慈见邝长飞没有马上道别，就对邝长飞很客气地说：“孝慈在这里麻烦邝医生了。”

“没有没有，小姚，额，我是说令弟，他很好。”邝长飞脸微微红了，掩饰地把头转开。

然而他又觉得自己太不大方了，就勇敢地把头再转过来，对着念慈说：“姚小姐自己工作，是独立的新女性，很让人钦佩。”

念慈谦虚地答道：“邝医生过奖了。是时代进步了，给了女性多一些选择的机会。”

这时候孝慈推着自行车过来了，对邝长飞说：“那我们先走了，再见邝医生。”

念慈跟着说：“再见邝医生。”说着坐上弟弟的自行车后座。

姚家两姐弟走了。邝长飞在那里呆站了片刻才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