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扫墓归来后的礼拜天早上,下起了大雨。早餐桌上,只有邱菊儿和杜冰冰两个人。邱菊儿咽下一口粥,说道:“冰冰啊,幸亏我们听你的,昨天回来了,不然遇上今天的大雨,路上一定狼狈死了。下雨出不了门,今天正好让你哥哥好好休息。”
冰冰答道:“是啊,让哥哥好好休息。”她心里在着急,下这么大的雨,她和孝慈怎么在公园里见面呢?
文畅下楼来了。“妈妈,冰冰,你们好早。”他说着,坐到冰冰旁边的位子上,从粥锅里盛了一碗粥,问道:“爸爸还没起来?”
邱菊儿说:“怎么会?你爸爸总是早起的。今天义社里有重要的事,你爸爸要亲自去安排。”她嘱咐两个孩子:“雨下得这么大,你们今天别出去了,等会儿看冬月是不是好点,她好点的话,我们打牌玩。”
文畅问:“二妈的腰痛病又发作了?”
邱菊儿叹口气说:“一到阴雨天就不行了,一年比一年严重。小时候练功太过留下的后遗症。”
冰冰心事重重地放下碗筷:“我吃好了。去看看妈妈。”
邱菊儿和文畅都点点头。冰冰起身上楼去。
看冰冰走远了,邱菊儿朝冰冰的背影努努嘴,问文畅:“儿子,这几天怎么样了?”
文畅咽下一口食物,很确定地答道:“很好啊。我,每天都很高兴。妈妈你就别操心了。”
邱菊儿看着儿子,欣慰地说:“你高兴就好。”
楼上孟冬月的房间里,冰冰正在给侧躺的妈妈按摩腰部。“妈妈,这样可以吗?”她轻轻问道。
“好,很好。”孟冬月说:“并不是很严重,你不要担心。”
冰冰劝道:“那今天不要去小佛堂念经了,跪多了怕你的腰受不了。”
孟冬月答道:“不去了。经和佛都已经在我心里了。佛祖不会怪我的。”
冰冰探询地说:“大妈说妈妈的腰痛病是小时候练功太过的后遗症。”
“是啊。”孟冬月幽幽地说:“我六岁被卖进戏班子,一边当丫头一边练功,十岁因为身材高挑嗓音淳厚正式拜师学唱须生,十四岁开始挑大梁唱压轴戏,二十多岁就一身病痛了。冰冰,你的命比妈妈的命好,从小没有吃过苦。你爸爸要你好好读书,是有他的道理的。一个人起点高,就不要浪费她的机会。”
冰冰疑惑地重复道:“起点高就不要浪费机会?”
孟冬月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上,看着冰冰清亮的眼睛说:“妈妈这辈子,有这样的生活,就算是很有福气了。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一身是病,要是换了别的人家,我哪里还有今天。”
孟冬月拉过冰冰的手,才继续说:“可是,如果妈妈六岁时不是被卖到戏班子,而是发蒙开始读书;十四岁不是唱戏赚钱,而是进洋学堂读书;那你说二十岁时我会在哪里呢?会有哪些机会呢?你现在就是起点比妈妈高,你有各种各样的机会,你就像有翅膀,可以按自己的心愿飞翔。”
冰冰看到她妈妈眼里闪着动人的光芒。她的一向平淡恬静少言寡语的妈妈,这一刻似乎换了一个人,闪着灼人的生命光亮。
冰冰抱紧妈妈,贴心地说:“妈妈,我懂。我一定珍惜我的机会,按我自己的心愿飞翔。”
孟冬月欣慰地说:“你聪慧过人,妈妈很放心。”
冰冰看妈妈似乎精神不错,就说道:“妈妈你觉得好点的话,下去跟大妈他们打牌玩吧,好过整天闷在房间里。”
孟冬月虽然不是很有兴趣,但是也不反对:“好,他们人不够的话,我就凑个数,打发时间吧。”
冰冰回到自己的房间,还能听到外面雨淅淅沥沥的在下,不禁心里烦乱起来。她并不是担心今天见不到孝慈,而是已经决定不出门,怎样才能让孝慈知道呢?她没有要过孝慈的电话号码,孝慈也没有给过她,到目前为止,每次都是孝慈找她,她没有找过孝慈。如果不通知孝慈,这样的天气,他会不会还去公园傻等?
冰冰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楼下电话铃响了,然后毛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上来:“喂••••••呣••••••好,知道了••••••”冰冰估计是孝慈打电话来了,就把房门打开,站在门口张望着楼梯,等着毛妹上来。
毛妹慌慌张张地跑上来了,但是并没有朝冰冰这边看,径直冲向了大太太的房间。一忽儿邱菊儿就带着杜文畅冲出房门向楼梯跑去。冰冰本能地跟着往楼梯跑,问她哥哥:“出什么事了?”
文畅停下脚步简短地交代冰冰:“我跟妈出去有点事,你不要出门,跟二妈在家等着,有事我打电话回来。”
冰冰着急了:“哥哥,什么事呀?!”
看他母亲已经奔到大门口了,文畅一边往楼下跑,一边应着:“毛妹你跟小姐说吧!”
冰冰只好回头抓住毛妹问原委。毛妹急急慌慌地说:“老爷身边的阿贵打电话回来,说老爷晕倒了,送到慈济医院去了。”
冰冰慌了,拔脚就要去叫她妈妈。这时孟冬月已经开了房门出来了,着急地说:“冰冰,我们也赶快去医院吧!”
冰冰说:“哥哥刚才嘱咐我们在家等着。他跟大妈先去看看。”
孟冬月六神无主地说:“那怎么办?先等着?等着?”
还是冰冰先镇定下来,扶住她妈妈:“妈妈,我们就听哥哥的,先等着。爸爸身边跟了不少人,阿贵是很得力的,我们不要乱了阵脚。有事哥哥会打电话回来的。”
孟冬月还有一点微微发抖:“那,哦,我们去电话机那里等着,等着。”
冰冰母女二人在电话机边上等了大约半个钟头,电话铃终于响了。孟冬月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指着电话机,声音颤抖地对冰冰说:“你接,你接。”
冰冰紧张地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她哥哥在电话那头说:“冰冰,爸爸没有大事,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他叫二妈不要害怕不要着急。”
孟冬月松了一口气,按住胸口的手放下来,小声提醒冰冰:“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
冰冰就问:“那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
文畅那边回答:“急诊室的医生认为爸爸是脑部供血不足引起的晕厥,要留爸爸在这里观察一夜。放心,没有危险,只是谨慎一些为好。今天是礼拜天,等明天请院长先生亲自看看就更放心了。”
冰冰说:“哥哥,那晚上我去医院守着爸爸,你明天要去上班了。”
文畅阻止冰冰:“你不要来。爸爸刚才说了,过一会儿我跟妈妈都要回家。这里有阿贵他们一帮人就可以了。”
冰冰看孟冬月点了头,就对哥哥说:“那好吧,我们在家里等。”
她放下电话,扶她妈妈上楼去。孟冬月边走边交待毛妹:“叫你爸爸准备老爷的饭菜送到医院去,要清淡些的。”毛妹答应着去厨房了。
家里好安静啊。冰冰坐在电话机旁,看着窗外。雨还在下,虽然小了很多。已经快中午了,冰冰有点犯困,迷迷糊糊打起了盹。电话铃又响了,冰冰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喂”了一声,这一回果然是姚孝慈。他的声音很着急:“冰冰,怎么办?雨还不停。”
冰冰说:“今天不要出门了,我明天去医院找你。”
电话那边传来孝慈很意外的声音:“真的吗?你明天来找我?”
冰冰答道:“真的。我爸爸住进了你们医院,今天的急诊,晚上要观察一夜。明天我去看他。”
孝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今天下午去看你爸爸吗?我可以在急诊室边上等你,我只要看你一眼就行了。明天,有师傅盯着我。”
冰冰想了想,应允说:“嗯,那我去给我爸爸送饭吧。”
孝慈满怀希望的声音传过来:“那我等你。”
冰冰和毛妹带着汤水和食盒到了医院。在急诊部门口,她远远看见爸爸的几个保镖在一间病房门口守着,知道爸爸就在那个房间里了。她拉住毛妹小声吩咐:“你拿着东西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上个厕所。”毛妹就在那里等着。
冰冰退到急诊部大门外,不知道孝慈说的“急诊室边上”在哪里。正在着急,姚孝慈轻轻走过来,把她拉到走廊尽头的拐角那边去。孝慈扳着冰冰的肩膀,小声说:“老天不帮我的忙,害我今天差点见不到你。”
这个拐角光线不好,但是冰冰还是看得出孝慈目光灼灼。冰冰避开孝慈的眼睛,把孝慈的双臂推开一点,说道:“我爸爸病了呢。毛妹在大门那边等我。”
孝慈不舍地松开他的手,“那你去吧。”他说。
冰冰轻轻说:“你身上湿了,淋雨了吧。”
孝慈答非所问:“我,很想你。”他的眼睛没有他的手听话,一刻也没有离开冰冰。
冰冰往后退了一步说:“那我去了。”她就要转身。
孝慈说:“你不能看看我再走吗?”
冰冰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孝慈才说:“不看了,看了可能就走不了了。”她不等孝慈答话,匆匆走了。
孝慈很不舍,失魂落魄地站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一定要见冰冰,人家的爸爸病了,天下着雨,他为什么不能等到明天?
冰冰和毛妹进了杜重生那间急诊病房,发现她大妈和哥哥都还没走。杜重生埋怨冰冰:“说了不要你来,天下雨,你一个小姑娘还跑出来。”
冰冰辩解道:“妈妈怕医院的饭菜不好吃。”
杜重生说:“那也可以让其他人送来啊。老鲍他们呢?”
冰冰说:“我担心爸爸,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怪别人。”
杜重生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看到了,我没事。你们一起回去吧,叫冬月不要担心。今天都不许再来了,明天我就回家。”
邱菊儿对丈夫说:“好,听你的,我们一起回去。明天来接你回家。”
杜重生专门嘱咐儿子女儿说:“文畅,明天你去洋行,就不要来这里了。冰冰,你妈妈身子不好,叫她也不要来。你跟大妈来就好了。”
邱菊儿代儿子女儿答话:“是!都听爸爸的!”
她接着吩咐阿贵说:“阿贵,这里就交给你了。有事赶紧打电话给我们。”
阿贵恭谨地答道:“太太放心吧。”
杜家一群人出去的时候,姚孝慈还远远地望着冰冰。他看过《西厢记》,知道里面的张生相思病害得不轻,他现在不就和张生差不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