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孝慈在申江公园和冰冰野餐的时间,正是他妈妈开始一天工作的时间。
姚雪颜从黄包车上下来,习惯性地抬眼看看夜上海歌舞厅的招牌。这时候还是下午,霓虹灯还没亮,门口没有什么人。姚雪颜是旗袍美人,人到中年依旧身材窈窕。虽然当老板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学会了沉稳淡定,但是她走路步态还是略显夸张。早年当舞女,如今调教舞女,她这步态是行业特征。
姚雪颜进了大门,大厅里稀稀拉拉有几个客人在听台上一个歌女唱《渔家女》。下午这个时间的客人真的是有闲人,百无聊赖打发时间的。表演的姑娘是还没红的新人,嗓子不错,但唱得生硬了些。姚雪颜径直往后堂楼上她的办公室走。一路上门童伙计姑娘们见到她都恭敬地打招呼,一般人叫她“老板”,有几个资深的叫她“雪姐”。
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桌后坐下。她的心腹伙计,歌舞厅的经理苏顺城跟着进去。“雪姐胳膊今天全好了?”苏顺城关心地问,一边给老板倒上一杯茶。
“好了。那个孙七没再来找茬吧?”姚雪颜平淡地说。
“他哪敢呢?他就是个小瘪三有点力气,我们把他的老板都摆平了,那就长治久安了。”苏顺城老道地说。
随即苏顺城转移了话题:“我们包房的装修是不是改一下家具?加个大沙发或者美人塌。”他用眼睛示意老板。
姚雪颜心领神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不必跟别家歌舞厅争那种生意。我们的包间是要给客人,特别是熟客,一个放心的谈话空间,隔音就是为了这个。虽然什么人的钱我们都不嫌弃,但是客人我们还是要挑的。那些乱七八糟丑态百出的,让给别家好了。我们包间的客人,姑娘们提醒他们多要些酒水瓜果就好了。”
“是,听老板的。”苏顺城恭敬地答道。
“阿城,你安排楼下唱歌的那个姑娘拜顾先生为师,学费我们出,让她好好学学,不但用嗓子还要用心去唱。她现在这个样子红不了。记得让她先签个三年的合约,红了的话大头算我们的。要讲清楚厉害关系,不要蒙她,要她高高兴兴地唱,明明白白地红。”
“是,我现在就去办。”阿城答应着出去了。
姚雪颜喝着茶,瞟了一眼桌上的《申江报》。头版的大标题“《申江报》易手,尹正霏掌舵”,旁边是一个中年男人意气风发的照片,配字是“《申江报》新老板尹正霏先生“。姚雪颜看了细节之后冷笑一声,把报纸卷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阿城又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油光。这正是刚才报纸上的那个人。他本来面有傲气,但见了姚雪颜就稍显不安。姚雪颜直盯着他,他只交接了目光一瞬就转移了视线,装作打量这个房间。阿城解释说:“老板,这位尹先生非要马上上来,不肯在楼下等。他说,是你的故人。”阿城边说边小心地看姚雪颜的脸色表情。他在“夜上海”十年了,他不知道的故人,那一定是最近十年都没在“夜上海”出现过的。
“阿城,这位尹先生的确是位故人。要不是刚看过《申江报》,我都认不出来了。”姚雪颜不无讥诮地说。
“那么尹先生请坐,我给你倒杯茶。”阿城是职业性的客气。
“不必了阿城,尹先生肯定不是来喝茶的。”姚雪颜冷冷地说。
“那我先下去忙了。”阿城瞥了一眼这位目光游离的访客,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到门口他犹豫一下要不要关门,看看老板。姚雪颜斜一下眼,而不是闭一下眼,阿城知道这是叫他不要关门。他走出去,站在走廊里几米远的地方。不关门的意思就是老板叫他注意动静,他出来老板不拦他就是不想让他听细节,阿城多年来对老板的意图已经很明了。
屋里的男人见阿城出去了,对姚雪颜说:“雪颜,你还是老样子,二十几年的时间在你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姚雪颜平静而刻薄地说:“尹正霏先生,你的变化倒是大得很。当年竹竿一样的身材,如今也可以这么富态。想来有福之人,积累财富比积累脂肪更容易吧。”
尹正霏讪讪地笑了:“雪颜,当年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就冻死街头了。你今天说我什么都不为过。”
“可是我没有功夫说你,我也不想听你念当年的经。尹先生也不必坐下,门就在你背后。”姚雪颜下了逐客令。
“雪颜,既然你已经看了《申江报》,就该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了。我当年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申江报》的老板,现在我做到了。”尹正霏隔着办公桌坐下来,继续说:“我还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明媒正娶,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这一天来了,我老婆死了,你还没嫁人,我可以兑现我的诺言。”
“你当我眼睛还是瞎的?”姚雪颜“噌”地站起来:“你的诺言一文不值!”
走廊里的阿城听见姚雪颜提高了的声调就进来了,背着手直直地站在门口,这是在候命了。
尹正霏回头看一眼阿城,再转回去看着姚雪颜,不知说什么好。
姚雪颜吸了口气坐下,对阿城说:“阿城,这位是《申江报》的新老板尹正霏先生。”然后对尹正霏欠一欠身:“尹先生走好,雪颜不送了。”
阿城马上殷勤地说:“我代老板送尹老板。”他对尹正霏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正霏沉吟一会,无趣地站起来说:“姚女士对尹某不必客气。今天是尹某唐突了,以后有机会再叙。”说完跟着阿城出去了。
尹正霏遭姚雪颜申斥后显得狼狈不堪,方向不识,脚步混乱,在走廊上踩了阿城的脚。被踩的阿城反而要扶住他:“尹老板,这边请。”客气地送尹正霏下楼。
出了“夜上海”的大门,稍微镇定下来的尹正霏掏出手帕抹抹脸上的汗,诚恳地对阿城说:“小老弟,谢谢你。以后少不了还会麻烦你。”他掏出一个亮闪闪的烟盒递给阿城:“美国货,足金的,老弟留着玩玩。”
“尹老板客气了,阿城只是奉命做事,无功不受禄。而且我不吸烟。”阿城轻轻推开尹正霏的手,不卑不亢地加了一句:“凡是我们姚老板答应了的,我能做到的事,阿城一定效力。尹先生走好,再会。”
尹正霏讪讪地收起烟盒,一个伙计居然这样,他颇感意外。望着夜上海歌舞厅的牌子,他慨叹:“看来我太低估你们姚老板了。再会。”然后神色黯然地走了。
阿城看着尹正霏中年发福脚步沉重的背影,好一会才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唱的哪一出?”
“看什么呀?苏经理,阿城哥!”身边传来绵软甜腻的女声。阿城转身,看见舞女燕燕下了黄包车打发了车夫。燕燕在夜上海三年多了,最近这一年比较红了,来夜上海捧她场的客人不少。
“燕燕小姐今天来这么早?”阿城客气地问道。
“有点事,电话上怕说不清楚,就早点过来了。”燕燕盯着阿城的脸,转着眼睛考虑怎么跟他继续说。
“你什么意思?怕跟谁说不清楚?”阿城一脸疑惑,小心地问道。
“既然碰到阿城哥——,自然是先跟你说一说。”燕燕的前半句还是慢悠悠的,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后半句语气就干脆了。
“来来来,阿城哥,到你的屋里去说。”她上前推着阿城往里走,阿城小心地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两人进了阿城的那间办公室,燕燕回身准备关门,阿城不动声色地拦住她:“小姐,天热,还是开着门好。”
燕燕也不坚持,见阿城走到桌子后面坐好,她看看门口没人,小声说:“我怀孕了。”
“噢,”阿城吸了口气,想了想,说:“那你应该告诉孩子的爹呀。跟我说有什么用?”
“再过个把月,就要显肚子了,而且这几天也越来越不舒服,我不能再上班跳舞了。”燕燕盯着阿城看了一眼。
阿城面无表情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这里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我打算生完之后还回来上班。”燕燕的语调没了应酬性的职业化的腻味儿,听上去可怜巴巴:“我想请几个月的长假,不想让人知道我生孩子。”
阿城看看燕燕有些憔悴的脸,轻叹一口气:“好吧,这个我可以帮你,就说你回老家有事要办。你安顿好了再回来。”
“我能不能预支些薪水?”燕燕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她眼睛执着地盯着阿城。
阿城也盯着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你红了一年多了吧?就算你孩子的爹一分钱不出,你也不缺这点薪水吧?阿美她们比你早红没多久,已经顶了房子雇了娘姨。”
阿城其实猜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在这些花姑娘堆里混了这么多年,别人看不到的他也看到过。这个燕燕,用俗话讲就是脑子坏掉了,赔上自己的身体还要贴钱。
但是他对燕燕还是有一点同情,又叹了一口气,他说:“傻,也不能傻到不给自己留一点吃饭钱的地步啊。”
他掏出自己的钱包,留下少许零钱,把其余的全部拿出来,走过去递给燕燕:“公帐上是不能预支薪水的。我私人的钱,可以先借点给你。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人就多了。”
“慢着!”姚雪颜一个箭步跨进来,抓过阿城手里的钞票。
“老板,你?”燕燕又急又窘,想伸手把钱抓过来但又不敢。
“阿城,收好你的钱!”姚雪颜把钱递给阿城,阿城看看老板,顺从地把钱放回去,然后把房门关上。
“燕燕,我都听到了。不是我要逼你,也不是我看不得阿城发善心,而是这样解决不了你的问题。”姚雪颜走到阿城的桌后坐下,示意阿城在侧面坐下,然后审视着燕燕:“要是阿城这点钱不够,下一步你怎么办?再回来找他?找我?找姑娘们借钱?”
燕燕咬着嘴唇不说话。姚雪颜语气缓和了一些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猜到你是有事了。那个人不是我们的客人吧?”
燕燕默默地摇摇头。
“他是个不赚钱只花钱的?你养活他是吧?他把你这几年的积蓄都整光了是吧?”姚雪颜冷冷地问。
“他是暂时落难,以后他会••••••”燕燕急忙解释。
姚雪颜打断她:“先不说以后。眼下,他知道你怀孕了吗?”
“知道。”燕燕小声说。
“那他怎么为你打算的?让你先躲起来,生了孩子还回来跳舞是吧?”姚雪颜声调又上去了,义愤填膺。
燕燕摇头:“他没这么说,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我想我把孩子生下来,他就会娶我。我再回来跳舞也不会跳很久。只是我现在一时找不到他了。”
“你一时找不到他了?”姚雪颜努力压低声音,说得有点咬牙切齿:“你是说他知道你怀孕人就不见了是吧?你怎么就有把握生了孩子他就会娶你?如果以后他都不出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阿城一直安静地听着没开口,这时起身给姚雪颜拿来一杯水:“雪姐,你没事吧?你头上冒汗了。”
燕燕看着姚雪颜,慢慢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我不敢想。”随后她压着声音“呜”了长长一声,眼泪决了堤一样涌出来,跪坐到地上,头埋在膝盖中间,压抑的呜呜声充满绝望。
姚雪颜接过阿城递给她的水,麻木得没有去喝。阿城看着燕燕哭得撕心裂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再转头去看老板,只见姚雪颜虽然没有出一点声音,也是泪流满面,妆都花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老板这样。这个燕燕又不是老板什么人,老板这样伤心为了哪般?
姚雪颜感到到阿城在看她,一摸脸满是泪水,连忙打住,掩饰道:“上了年纪就是眼泪多,见不得别人伤心。我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这丫头太痴了。”
“雪姐是心善,为姑娘们打算。”阿城这是心里话,不是虚伪的拍马屁。
地上的燕燕终于忍住了呜咽,安静下来,抬起了头:“老板,苏经理,我怎么办呢?”
阿城不出声,等着老板发话。
“再给他一个礼拜,你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一遍,他还不出现,你就该决定这个孩子是生还是不生。”姚雪颜不容商量地说:“不管最后你生还是不生,我只帮你一次。以后你再不学乖,就当我们夜上海的人都没有认识过你。阿城你到公帐上支两百块,当做燕燕前面几年的奖金,以前扣住没有发的,现在补给她。”
姚雪颜站起来走到燕燕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一个礼拜以后,要是那个人又去找你,不管他说什么,你只能当他是鬼——。”
燕燕咬着下唇点点头。
“还是老板好啊,想得周到。”阿城为姚雪颜开门,送她出去,然后对燕燕说:“跟我去账房拿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