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备考,冰冰其实一向只需要在两门课上下些特别功夫:数学和音乐。其它几门要考的课,国文英文历史地理,功夫都在平时,冰冰觉得临阵磨枪是磨不出来的。
所以备考这个礼拜,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冰冰就回家练习钢琴演奏,她选的曲目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晚饭以后她就回房间做两个钟头的数学题。因为偶遇姚孝慈,得到他的一些点拨,冰冰觉得她的数学真的开窍了。现在一个最大的变化就是拿起数学题,不再觉得头痛或者无聊了。一想到数学题是联系自己和姚孝慈那个有趣的家伙的桥梁,冰冰对手上这些题就有了探讨和征服的兴趣。
杜文畅对冰冰的备考安排很是赞同。从小妹妹天资聪颖,又有主见,这他是知道的。但是这次回国之后,他才觉得冰冰比他这几年在国外想象的还要成熟,他都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十岁的年龄差别。上学放学的路上,冰冰在很多事情上对他畅所欲言,不管他自己心里是否同意冰冰在一些事情上的看法,文畅都觉得十分愉快,从家里到学校的那段路真的是太短!
礼拜五是复习周的最后一天。下午放学后,文畅驾车接到了冰冰。回家的路上,文畅在车里对冰冰说:“听你那首《致爱丽丝》好像练习得不错了。有信心考好吗?”
冰冰说:“音乐呢,对我来说就是一门要考试的功课,我不讨厌它,也不喜欢它。所以只要尽力了就行了,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哥哥难道看不出来吗?像我这个练法,考个A还是有可能的,但是打死也成不了钢琴家。再逼着我苦练,就没有乐趣了。”
文畅笑笑说:“我可没说要逼你苦练,我只希望你弹得开心。当不了钢琴家也可以把弹琴当作是自娱自乐的消遣。”
冰冰十分受用地说:“哥哥真是我的知音!对一个东西的喜好呢,装不出来,也逼不出来。我喜欢写作,当我想写东西的时候,就愿意放弃其它的事情专心去写,写好了自己觉得很享受,而不是为了得个A。钢琴就不一样,我练习只是为了考试。”
文畅说:“那不如等下到家以后,你不必再干巴巴地练琴了,我帮你找点乐子吧。”
“什么乐子?”冰冰大感兴趣,两眼放光。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女,玩心大。
“稍安勿躁,马上你就知道了。”文畅受了冰冰欢快语气的感染,说话也活泼俏皮起来。他扭头看看冰冰一脸“拭目以待”的表情,再转回视线看前面的路,不禁微微红了脸,因为他的心情受冰冰对他的反应的影响太大了。这不就是被她左右,为她欢喜为她忧吗。
文畅在男女之情上并不是一张白纸,只是他在冰冰这里的感觉与以往不同。这是一个年纪小天性活泼的丫头,但是也是一个思想独立不被束缚的大人。
到家了。冰冰飞快地换下校服,跑到文畅的房门口,门开着,她礼貌地先敲门才说话:“哥哥!到底帮我找什么乐子啊?我已经等着啦。”
“进来啊!我也在等你呢。”文畅在房里说。
冰冰走进去,看见哥哥站在窗前,手里抱着一把琴,有点像小提琴,但是比小提琴大,不像能架在肩膀上拉的。
她好奇地小跑过去,接过琴来仔细看看摸摸:“这是什么琴?”
“Guitar,吉他,我从英国带回来的。你那首《致爱丽丝》,我也能用吉他弹的。”文畅说:“中国人现在还不怎么熟悉这种乐器,就像几十年前的钢琴一样。不过在欧洲,它已经很受年轻人欢迎了,表现的风格率性随意,演奏的姿势灵活多样,边弹边跳都可以。像这样——”
文畅示范了一下一边拨弦一边夸张地扭动身体。“看看,比小提琴更能宣泄情绪吧?”文畅问冰冰。
“哇!哥哥你还有这样的秘密武器!”冰冰兴奋了:“这是疯子发明的吧?我也试试!”她拿过吉他一阵乱拨,一边配上她学的西洋舞步,大转两圈,最后差点站不稳。
“哈哈!看我是不是很有潜力?一学就会!”冰冰得意地说。
“哎呀小姐,你这有些疯过头了。站稳了,小心摔伤了。”文畅扶住冰冰站好,接着解释:“吉他对于细腻的感情,也很有表现力。可以边弹边唱。像这样——”
他抱着吉他坐在床沿上,翘起一条腿,姿势潇洒地随意划拨起来,弹的是他自己即兴的调子。他又轻唱一句:“我心爱的姑娘,在遥远的故乡••••••”
“啊!我要陶醉了••••••”冰冰闭着眼捧着心做陶醉状,然后睁眼调皮地说:“哥哥你的吉他水平,追求女朋友肯定可以了。”
文畅马上接口说:“没有错!你也真是我的知音。我认为吉他之所以在欧洲受欢迎,就是因为很多年轻人学会弹它之后就能够浪漫地求爱了。我预测,吉他以后在中国也会大受欢迎。”
冰冰点头赞同,接着轻声埋怨:“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啊?”
文畅说:“还不是怕影响你考试,其实我憋了好几天了。不如我们一起弹那首《致爱丽丝》怎么样?算是你给我伴奏,吉他在这首曲子上的表现力还是不如钢琴;但是也算我给你陪练,让你的音乐考试更加成功。”
“好啊,一起弹!现在就去。”冰冰很有兴致。
两个人到楼下小厅里,冰冰坐下开始弹她的钢琴,文畅随即把吉他加进来,中间停了几次磨合一下,仅仅半个钟头,两个人已经配合得不错了。
一曲既终,冰冰说:“我们很有默契哦,血脉相通啊。”
文畅看看她,想说“我们不是血脉相通,是心灵相通”,但是终究觉得这话目前还说不得,所以一出口说的是:“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时毛妹端了茶点过来放在旁边的几上,对冰冰说:“小姐,你前几天每天练琴的时候都像在撒气一样,把那些琴键敲得啪啪响,我都觉得疼。今天你终于学少爷好脾气了?”
“是吗?我前几天弹琴敲得重?”冰冰看看她哥:“哥哥也这么觉得吗?”
“没有,我没有注意。”文畅对毛妹眨眨眼:“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
毛妹瘪瘪嘴说:“哎哟,那自然少爷是内行,我是外行。”
文畅说:“毛妹,我的意思是,”他看看冰冰,冰冰正疑惑地等他给答案,于是他接着对毛妹说:“你是内行。”然后戏谑地对冰冰一挤眼。
毛妹喜滋滋地说:“是吧少爷,我没说错吧。小姐今天弹得温柔多了。少爷那个琴声音也好听,少爷弹得好。”然后她脚步轻快地回厨房去了。
“毛妹简直是天才啊!”冰冰夸张地对哥哥说。
文畅说:“毛妹听得很准,不过她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前几天键盘敲得重,是因为你心焦气躁,一心想拿个好分数;今天你力度适当,说明你心平气和,不计结果,只享受过程,不就像玩儿一样吗。”
冰冰点头:“哥哥说得对。我的水平就这样了,关键是心态。”
邱菊儿兴冲冲地下楼走过来,一路走一路说:“你们怎么不弹了?毛妹这丫头真不该打岔。我在楼梯上听了一会儿了,冰冰你今天弹得好听极了!儿子你弹那个琴是好看极了!妈妈在上面看着,你们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啊!”
冰冰不以为然地说:“大妈你也太夸张了。”
文畅赶紧对他妈使眼色,示意她别多说。邱菊儿略显尴尬,转移话题说:“冬月呢?怎么不下来吃点心?冰冰,去请你妈妈来吃点心。”
冰冰答了声“嗯”,上楼去了。
文畅对他妈低声埋怨:“妈妈你别这么露骨好不好?我们背后说的那些,冰冰什么都不知道,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她会觉得我们疯疯癫癫。”
邱菊儿点头道:“妈明白,这样糊里糊涂地敲边鼓,真是不行。还是要先过了你爸爸那一关,再把话跟冰冰挑明了说。你二妈的态度我都知道了,她是不反对的。”
孟冬月跟着冰冰下楼来了,她说:“菊姐,文畅,今天都没出去啊?”
邱菊儿抢着说:“文畅这几天都是接了冰冰放学就不出门了。我是下午的牌局临时取消了,在房里发呆,刚才我听到他们两个弹琴才下来。冬月你也不要总是待在那个小佛堂里念经,我们坐着吃点心,听他们再弹一遍。”
孟冬月淡淡笑着说:“好啊。”跟着邱菊儿一起坐下。
文畅看着冰冰,温和地说:“那我们再弹一遍吧,反正也是玩儿。”
冰冰点头,在钢琴前坐下。两个人又合奏一遍,这次更顺利了,而且两个人都弹得很轻松。
冰冰按完最后一个键,双手离开键盘在空间停了一瞬,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她哥哥。她感觉刚才文畅一直盯着她看,这一抬眼就是一个证实,文畅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碰在一起。
冰冰甜甜地笑了,露出她的小白牙。文畅收回他的目光,有一点脸红。
孟冬月明察秋毫,但是不动声色,低头喝了一口茶才缓缓说道:“今天有耳福了,弹得珠联璧合。”
邱菊儿满意地说:“我们这一对宝贝儿女,越看越让人欢喜!”
这天晚上,杜家的大厅里,杜重生和他的两位太太还有儿子在打麻将。邱菊儿的心情大好,边摸牌边对丈夫和儿子说:“难得今晚你们爷俩都有空,把我下午漏掉的那场牌给补上。冬月也好久没打牌了。”
孟冬月一如既往地平平淡淡:“我反正都是闲着没事,今晚关键是生哥和文畅难得有兴致。文畅在外国也打牌吗?”
文畅礼貌地回答:“在英国一场牌也没打过,没有这种兴趣。二妈手下留情啊,别让我输得太惨了。”
邱菊儿不等孟冬月出声就抢着说:“儿子,求我手下留情就行了!你二妈是十打九输的,你爸爸是心不在焉的。来来,生哥,该你摸牌了。”
孟冬月抿嘴笑笑说:“文畅知道了吧,我们打牌都是给你妈妈进贡的。”
杜重生这时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家人开心就好。冬月,文畅,你们输大了都算我的!反正我这辈子欠她的还也还不清了!”他看着大太太,调侃地一挑眉毛。
邱菊儿很受用这句话,目光温暖地看回丈夫一眼:“家和万事兴,生哥以后也多陪我们玩玩。”
恰巧电话铃响了。站在邱菊儿身后的女佣鲍妈跑过去拿起话筒:“喂••••••找小姐啊,等一下,我去叫。”然后搁下话筒要上楼。
“鲍妈!慢着!什么人找小姐?”杜重生叫住她。
鲍妈说:“年轻小姐的声音,大概是学堂里的同学吧。”看杜重生挥挥手,鲍妈才小跑着上楼去了。
一会儿冰冰下来,拿起听筒“喂”了一声,然后就是点头“嗯”“啊”了几声,最后说:“好吧,我知道了。没问题,就按你说的。”然后放下话筒,回头瞟了一下那边打牌的四个人。三个长辈都没怎么在意她的动静,只有文畅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冰冰赶快掉过头,站起身,一溜烟往房间跑去。文畅把头转到牌桌上,有些失神,胡乱打出一张牌。
“和了!”邱菊儿应声倒牌:“等的就是这张二饼!”
文畅惊醒过来,有些兴味索然,但还是歉意地对孟冬月说:“对不起啊二妈,又害你跟着输。”
孟冬月不在意地说:“不怕,反正你爸爸给钱。”
冰冰的房间里,她仰面倒在床上,想着刚才电话里孝慈压低声音对她说:“喂,你不要出声,听我说就行。礼拜天我在申江公园那棵大树下等你。带上你的数学书,看看还有哪些没把握的题,我帮你啊。这几天我把中学的数学书翻出来都过了一遍,就等着帮你。一定要来啊,不然我的一肚子学问就可能一棵树下烂死。”他的话是俏皮的,但是冰冰能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急切。
当时也不容多想,冰冰为了不露痕迹马上就答应孝慈了。如果到时候不去,人家估计还会再找自己;再说冰冰是个守信的人,既然刚才一念之下没有推掉,那就没有失信的道理。
还是去吧。冰冰打定了主意。
礼拜天一大早,申江公园里,冰冰走近上次她和孝慈相遇时的那片草地,看见孝慈的自行车已经靠在旁边最高最密的那棵树下了,但是没看见人。
冰冰拿出几张纸铺在草地上,慢慢坐下去。
“小姐,这样不行的,这地上还有点潮呢。”孝慈从她身后闪出来,不由分说把她拉起来,蹲下把两个坐垫放在地上,顺势拍拍其中一个,仰头笑眯眯地对她说:“我喜欢把准备工作做得充分点。请坐。”
“你早就来了?”冰冰也不客气,一边坐下一边问。
孝慈还蹲着,冰冰坐下之后正好和他正面近距离相对。冰冰话音刚落,发现孝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光灼热。她躲开视线,但是直觉告诉她,孝慈的目光还在她脸上,依然炽热。
“喂!问你呢!你早就来了吗?”冰冰有些受不了孝慈的热度,提高声音对孝慈说,一边斜睨他一眼。
“啊?是啊,我早就来了。”孝慈回过神来,冰冰的那一眼斜睨让他打个激灵,他自我解嘲说:“终于明白了《西厢记》里面说的‘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魂灵儿早飞上九天’是什么意境了。”
“胡说八道,《西厢记》里哪有这句。”冰冰嗔怪地说,心里还是有点小小得意的。
“我的版本里是有的。”孝慈言之凿凿地说。停顿一下,他低头避开冰冰的目光,有点可怜巴巴地接着说:“你也不能这么霸道是吗,你的眼睛可以那么看,我能怎么办,我还能胡说八道已经是侥幸了。”
冰冰楞了一刻,不知道如何应对,她虽然看过不少才子佳人的故事,但是还没设想过那种故事怎样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对孝慈有好感,但是没料到孝慈这么快就说出像刚才的那番话。
冰冰决定默不作声。她吸口气镇定一下自己,略带歉意地看看孝慈。
孝慈见冰冰不出声,抬眼瞟一下,看见她很镇定的样子。他不敢再说什么大胆露骨的话把她吓跑了,赶紧自己找台阶下:“胡说八道••••••毕竟是不对的,我一向很少胡说八道的!”
冰冰也很快接上他的话,化解尴尬:“是啊,我觉得你说话都是很有趣的。你也坐下。我把数学书带来了,还有以前做错的一些题,请你帮我看看,不——吝——赐——教!”
孝慈松了一口气,转身坐下去。冰冰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孝慈:“昨天你打电话,怎么我家鲍妈跟我说是一位小姐找我?”
孝慈神秘地压低嗓子,憋出弱弱的女声:“是啊,就是本小姐找你。”
“你可真厉害!这招太有用了!”冰冰在孝慈肩上轻捶一下:“我爸爸他们当时就在边上打牌,女生找和男生找差别太大了!”
孝慈得意地说:“你家那边话筒一拿起来我就听到嘈杂声了,马上随机应变。哈哈,这招还是以前找我姐姐的一个家伙用过的。”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先前的尴尬完全消散了。然后两人一起看题,比比划划。天很蓝,微风轻轻地吹,小贩还是一成不变地叫卖“盐水花生五香豆”。
几个钟头过去了,公园里的人多起来了。
冰冰说:“我要回去了,不然家里会着急的。”
孝慈说:“我们一起吃了午饭你再走吧。我没吃早餐就来了,忍了几个钟头的饿,现在头都晕了,站都站不起来了。”
冰冰看看孝慈,他睁着无辜的眼睛,真的是可怜巴巴。
“那好吧,我们吃快一点。就去上次那家咖啡店吧,我还欠你一顿咖啡点心。”冰冰说着起身,把孝慈拉起来:“没吃早餐也不早说,真站不起来怎么办?我可拖不动你。”
孝慈一看可以再多和冰冰待一会儿,可怜巴巴马上变成笑颜如花,就势开着玩笑说:“我要真站不起来,你不必拖我,在这好好让我看就行了。没听说过秀色可餐吗?”
“没有!我只听过机不可失,再啰嗦我就改变主意了。”冰冰威胁他。
“快走快走!”孝慈赶紧捡起地上的坐垫,推上他的自行车。
他们在咖啡店坐定,冰冰草草吃了点东西就急着要走,孝慈又开始动脑筋了。他说:“今天这一顿是补上次你欠我的,对吧?那我今天工作又很卖力的,可以再要你请一顿吗?下礼拜?”
冰冰爽快地说:“嗯,这个算合理要求。下礼拜我们考试,礼拜五上午考完,下午差不多这个时间就可以了。我在这里等你。”
孝慈放心了,忙不迭点着头,站起来说:“嗯嗯。那我现在送你回家吧?”
“不要了,让家里人看到,我就有麻烦了。千万不要跟着我,不然你的下一顿就作废了。”冰冰按住孝慈的肩膀让他坐下来:“你好好享用吧,不许剩东西啊,连渣都要吃完,把早餐补上。”她发号司令完毕,匆匆出门了。
孝慈从窗子里看冰冰在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坐上走了。他脑子里浮现起早上冰冰斜睨他的那一眼,人都已经不在他跟前了,就这么一回想他仍然打个激灵。
“我完了,就这么被你控制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还要等到礼拜五,我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