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达尔心力交瘁地回到赛音诺颜的王府,不明真相的娜吉尔埋怨他去库伦也不带上她,因为她和伊士丹约好了夏天要一起去抓鱼的。
乌达尔避重就轻地说:“抓鱼还不容易吗?我陪你去附近的塔米尔河就行了。”
“那伊士丹呢?”娜吉尔说:“你能不能写封信请他到这里来?”
“伊士丹来不了了。”乌达尔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他死了。我在库伦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他当时已经病得很重,当天半夜就死了。”
“啊???”娜吉尔吃惊得半天合不上嘴。
然后她盯着乌达尔看了片刻,才说道:“哥哥你怎么一点都不难过啊?我本来以为伊士丹不仅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她的眼睛红了,遗憾地摇头说:“可惜我没能在他生病的时候去看他,太不够朋友了。”
乌达尔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还好,娜吉尔没有伤心欲绝。
入夜了,乌达尔关好房间的门,小心地把伊士丹交给他的丝绸袋子打开,不出所料,里面是一个个折起来的字条,盘成不同的形状。他打开一张,上面是蝇头小楷,很漂亮的字。一共四行:
她就在我身边歌唱,
我却不敢拉她的手,
怕她听见我慌张的心跳,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
乌达尔回忆起来,这应该是伊士丹跟娜吉尔一起看鱼的情形。他眼里一热,又展开一张字条来看。这一张上面的字大一点,还是很漂亮,只有一句话:再见了娜吉尔,真的还能够再见吗?
乌达尔猜想,这一张应该写在他和娜吉尔离开库伦的时候。他一张一张接着看下去,凭着他对伊士丹的了解,细心地理出了这些字条间的脉络。
当乌达尔仔细端详最后那张字条时,他已经流泪很久了,眼睛都发花了。这一张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估计伊士丹写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连笔都握不好了。
梦里跟娜吉尔告别,
把心留在了她那里。
我的魂灵已经飞离,
此处仅存我的躯体。
我欢快地飞向无常,
势必到达极乐境界。
剩一个空死的皮囊,
遗落凡尘又有何妨?
乌达尔长吁一口气,还好,伊士丹最后并不悲伤,他的魂灵是欢乐的。
乌达尔把这些字条按他理出的顺序一一收好,他眼前好像看得见伊士丹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被无奈抽干,伊士丹一开始还可以痛苦地挣扎,直到在某一个点上,伊士丹决定放飞自己的魂灵而放弃自己的躯体。就在那一个点上,伊士丹的心死了,而后他身体的各个部分也就放弃运作了。
乌达尔悟出来,人,是心先死而身后亡。
现在他要决定是不是该把伊士丹对娜吉尔的情意告诉娜吉尔,是不是该把这个装了伊士丹的命的丝袋交给娜吉尔保存。他心烦意乱,为伊士丹哭,也为自己哭,什么也决定不了。
天亮的时候,乌达尔头痛欲裂,起不了床。早餐时间,温景瑜没有见到大儿子,亲自过来看看,才发现乌达尔体温高得吓人。头疼脑热的病,温景瑜一向自己就可以解决的,不必请大夫,所以她赶紧给儿子把了脉,吩咐人按她的方子去煎药。不过她心里有几分疑虑,因为儿子的脉象说明他神思忧虑很重。还有几天乌达尔就满十八岁了,这孩子匆匆跑到库伦去,刚回来就病了,他该不会是在库伦遇到什么大事了吧?
娜吉尔听说哥哥病了,也跑来看他。她问阿妈说:“哥哥是路上受了风寒吧?要给他喝姜汤是吧?”
“比风寒严重多了。”温景瑜皱着眉头说:“一定有什么大事让他特别伤神。”
“这个我知道。”娜吉尔马上接口:“哥哥在库伦交的最好的朋友死了。昨天他亲口跟我说的。”
“什么朋友,这么紧要?”温景瑜紧张地问:“是不是个年轻姑娘?”
“哪有什么年轻姑娘?阿妈你想到哪去了?”娜吉尔解释说:“是个叫伊士丹的喇嘛,跟哥哥年纪差不多。哥哥说他很有文采,对他佩服得很。他们在库伦的时候,一起看书写字,很谈得来。”
温景瑜这才稍稍放心:“哦,原来是知交好友过世了。”
第二天乌达尔的体温降下来一些,但人还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睡的,而且食欲不佳,温景瑜很着急。
拉旺多尔济来看了,对温景瑜说:“我看,不如去请那位邬先生来看看。既然已经知道他是位好大夫,一次是麻烦,两次也是麻烦,就不必客气了,反正他跟乌达尔是朋友。”
温景瑜抵抗地说:“再等等看吧,我的药应该也会见效的。以前不都是用我的药吗?”
拉旺多尔济看看她,郑重地说:“还是小心点好。德西娜生的三个儿子不知去向了,英迪又刚出了事,我可经不起哪个孩子再有点什么事。”
温景瑜让步了:“那就听王爷的。”
邬世宣来的时候,看见拉旺多尔济和温景瑜都在,连忙跪下恭敬地叩首:“小医邬世宣叩见王爷,夫人。”
温景瑜往后退一步,没有作声。拉旺多尔济上前把邬世宣扶起来说:“邬先生,以后恐怕还会麻烦你,不必每次都行大礼。”
“多谢王爷。”邬世宣答应着,瞟一眼温景瑜的脸色。终于看清楚她的脸了,她和他分开在夫妻情浓的时候,他回忆里的她永远是婉转妩媚的,可是眼下重逢,她的脸上冷若冰霜。
拉旺多尔济见温景瑜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估计她是介意男女有别,就向邬世宣介绍病情说:“邬先生,犬子两日前从库伦回来以后就开始发高热,他阿妈已经给他吃过汤药,使之体温稍有回落,但眼下他依旧昏睡居多,没有食欲。请邬先生看看有无大碍。”
邬世宣恭敬地答道:“王爷客气了。小医自当尽力。”
于是邬世宣在床前坐下给乌达尔把了脉,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然后站起来走到拉旺多尔济身边,躬身禀告说:“王爷请放心。小爷身体底子好,无大碍。夫人的退烧汤药想必药力温和,所以小爷的体温降得慢些。王爷若是着急,小医可以开一个药力稍重的方子。当然,还要夫人首肯。”
拉旺多尔济看看温景瑜,温景瑜点头。
拉旺多尔济就对邬世宣说:“那就有劳邬先生写个方子吧。若是平常的药料,府里就有,本王的这位夫人也是懂些医术的。”
“是。”邬世宣哪敢多说,到书桌前利落地写了方子,退到一边说:“请夫人看看,若是府上缺哪一味草药,小医回药铺去即刻派人送来。”
温景瑜看看那方子,平静地说:“邬先生费心了。这些药材府里都有,不必送来了。”
邬世宣不敢久待,连忙弯腰作揖告辞:“王爷,夫人,小医告退了。”
邬世宣退到外面,才发觉自己已经满头大汗了。那位王爷待乌达尔,真的是很好的。邬世宣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也从脉象上察觉到乌达尔心气郁结,他知道乌达尔有一块心病,但是他哪里敢提?他只能静观其变,尽量为乌达尔疏解心结。
心病只能心药医。乌达尔吃了邬世宣开的汤药,体温很快降下来了,但是他消极倦怠,借着生病的由头,干脆半装半赖地躺在房里,不见人也不做事。这样一直拖到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
心药来了。一大早,春茗来看乌达尔,给他带来一件礼物。
“公主昨晚吩咐我的,叫我一大早就送来。”春茗对乌达尔说:“我们都知道你病了好几天了,没有精神。今天你是寿星,收了寿礼可要高兴一点。”
乌达尔捧着那个小盒子,心里乐开了花,勉强撑着问:“里面是什么呢?”
春茗笑着回答说:“还能是什么呀?哄孩子的呗!台吉爷自己看吧,我要回去做事了。”
乌达尔强压兴奋,认真地道谢说:“春茗姐姐辛苦了。请代我多谢公主。”
春茗走了以后,乌达尔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那个小盒子,果然是哄小孩子的东西:一个泥人,小男孩骑着白马。
七公主会不会有什么话给我呢?乌达尔把泥人和盒子仔仔细细摸索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字条什么的,不免失望。可是,这件哄孩子的玩意儿本身就很可爱,那么可爱。人可爱,马可爱,连那装东西的小盒子都可爱。乌达尔的心热了,化了,脸上很快就红润了,眼睛灵活地转起来。
七公主的心里,千真万确是有我的。乌达尔的病就这样好了。
要不要把伊士丹的一片情意告诉娜吉尔呢?乌达尔没有把握。他左思右想,决定去问一问七公主的意思。
春茗早料到乌达尔会来见公主,在院子里一见他就说:“哎呀,乌达尔台吉,早上给你送寿礼的时候忘了跟你说,公主嘱咐过,你不必来谢恩。那个泥人是礼物,不是赏赐。”
“可是,”乌达尔不肯走,央求说:“我都来了,麻烦姐姐进去通报一声,除了谢恩,还有一件关于娜吉尔的事,想请公主帮忙拿个主意。”
“那好吧。”春茗说:“既然有娜吉尔格格的事,公主应该不会怪我自作主张。你跟我进来吧。”
奇雅一张一张地看那些已经展平且理好顺序的字条,好几次忍不住落泪。
等她都看完以后,乌达尔问道:“依公主看,我该不该把伊士丹的情意告诉娜吉尔呢?这些东西要不要交给娜吉尔保存呢?”
无需多想,奇雅直接回答说:“娜吉尔前几天来跟我提过,说你生病是因为伊士丹死了。我看她的样子,倒不是痛不欲生的,所以她应该只是把伊士丹当个普通朋友而已。”
“是的。”乌达尔赞同,看着奇雅,等她往下说。
“娜吉尔还没有碰到让她心动的人,也可能还不懂男女之情。”奇雅接着说:“现在,把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硬塞到她心里,恐怕对她是个负担。”
乌达尔说:“那公主的意思是,不要告诉她?”
“先不要告诉她吧。”奇雅说:“等她将来嫁了人,若是夫妻美满,伊士丹的情意她不知道最好。”
“若是不美满呢?”乌达尔追问道:“我再把这些东西拿给她看吗?”
奇雅叹了一口气说:“那要看情形。我希望娜吉尔能够嫁个一心一意的郎君,永远不必知道伊士丹为她写过这些东西。这样的情意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的。既然伊士丹让你做决定,你是娜吉尔的哥哥,你就替他们两个保存这些东西吧。”
乌达尔用不胜负荷的声调说:“可是这个责任好沉重啊,我心里堵得慌。”
奇雅苦笑一下说:“所以你来拖我下水,让我也担点责任,是吧?”
“我••••••”乌达尔看看站在边上的春茗,不便多说,只能顺势点头。
春茗在旁边也明白个大概了,现在见乌达尔看她,忍不住埋怨一句:“乌达尔台吉,其实这些伤心的事,还是少让公主知道为妙,咱们自己的事情还不一定称心呢。你看刚才又惹得公主掉眼泪了。”
乌达尔看看奇雅,觉得她的眼睛里写的正是春茗说的“不一定称心”。那她不是和自己一样吗?这眼泪既是为伊士丹流的,也是为她自己流的吧?
乌达尔觉得自己很懂七公主。
而且他觉得他的懂,七公主也看懂了,因为七公主跟他对视一眼之后就把目光移开了。
“这••••••”乌达尔嗫嚅地说:“是乌达尔考虑不周,让公主为难了。”
他站起来,对春茗说:“谢谢春茗姐姐提醒我。那我告辞了。”
他对奇雅半跪打千,起身的时候,忍不住又细看一下她的神色。
奇雅掩饰地说:“春茗的话,说重了些,你不要往心里去。这件事,只要对娜吉尔好,我担着点也是应该的。”
乌达尔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春茗是一心护着公主的。不管怎么样,公主要保重自己,不能辜负了她的心。”
春茗听了这话,心里很舒坦,连忙客气地说:“乌达尔台吉,我送你出去。”
奇雅呆呆地看着他们出去。她当然明白,乌达尔最后那句话里说的,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