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岁月留痕
发布:08-20 18:13 | 4825字

邬世宣看着乌达尔过去跟两位夫人说话,他知道他应该回避目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不听话地一直向那边看。他看见其中一位夫人向他感激地点头,估计乌达尔告诉了她们英迪的嘴可以掰开了。另一位夫人也向他瞟了一眼,但是没有什么表情就避开了目光。

然后乌达尔回来了,说道:“邬先生请这边走。”

邬世宣忍不住问道:“方才的两位,都是王爷的夫人吗?”

“是啊,她们都是我阿爸的侧室。”乌达尔答道:“一位就是我的阿妈,另一位是受伤的妹妹的阿妈。”

邬世宣明白了,刚才向他点头的那位,应该就是受伤的格格的母亲,另一位呢••••••他的眼睛不禁盯着乌达尔看了又看。

“邬先生怎么了?”乌达尔笑问道:“我脸上有好文章吗?”

“乌达尔,”邬世宣突然问道:“你的生辰是哪一年哪一天?”

乌达尔觉得有点意外,反问道:“邬先生怎么问起这个?”

“你先告诉我,”邬世宣急切地说:“免得我乱猜。”

“二十年六月十五。”乌达尔答道:“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八了。”

邬世宣明白二十年就是乾隆二十年,他有些失神地说:“已经快十八了••••••”

“怎么?”乌达尔见他神态有异,开玩笑说:“邬先生想给我说媒吗?我不要的。我已经心有所属。”

“不不,”邬世宣回过神来,也用玩笑的口气说:“我是大夫,不是媒婆。”

随后几天,邬世宣每天都到王府来看英迪的病情,拉旺多尔济让他见过了莎莉尔,当面向莎莉尔嘱咐照料英迪的方法。

莎莉尔问道:“邬先生,你看这孩子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邬世宣很犹豫,不知该怎么说,求助地看看拉旺多尔济。

拉旺多尔济想了想,说道:“邬先生,实话实说吧。”

邬世宣这才对莎莉尔说:“夫人,小医只是就目前的情形做个推测。如果照料得当,以后或许会有改善。眼下,小医估计格格的身体和四肢都不受头脑支配了,大小便会失禁,但是头部还有希望恢复少许活动,比如自己张嘴进食。神智能不能恢复,小医不能断定,因为无法知道颅内出血有多严重。”

莎莉尔傻了,回头问在身后扶住她的拉旺多尔济:“王爷,他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的英迪以后都不能动了吗?连大小便都管不住了吗?就是一个活死人吗?”

拉旺多尔济明确地答道:“不是死人,是活人,只是睡不醒。先前我让邬先生教你如何照顾英迪,不教侍女,就是因为只有你才能做得最好。你要照顾英迪,所以你自己先要好好的。”

莎莉尔开始抽泣,邬世宣见状,说了声:“王爷,夫人,小医告退了。”

邬世宣退到屋外,听到里面的抽泣变成嚎啕大哭,他忍不住一声叹息:家家都有不幸。

英迪的事,慢慢平息下来,莎莉尔默默地接受了现实,尽心照顾女儿,希望英迪有朝一日能恢复意识。拉旺多尔济在三个儿子失踪之后,又遭受女儿残废的打击,免不了郁郁寡欢。他现在一方面希望王妃能早日诞育嫡子,而另一方面却连行房的心情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生育。眼下只能先把这个家维系住,等各人心情好转再做打算。

于是拉旺多尔济和奇雅的关系,进入一个温和而不激情的平稳状态。他每隔几天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她偶尔到他的大帐里去陪他用晚餐,这时候拉旺多尔济就会高兴,也很兴奋,会留她在那里过夜,虽然两人的状态都不能和以前相提并论,但毕竟夫妻之实还是有的。只是奇雅依旧没有怀上孩子,拉旺多尔济在暗暗失望之余,不断地安慰自己,王妃年纪还小,还有的是机会和时间为他繁衍子嗣。

温景瑜在最近这段时间里很少得到拉旺多尔济的关注。在拉旺多尔济眼里,这个女人永远有条不紊,两个儿子读书都是她启蒙,一个女儿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是漂亮聪明,活泼大方。温景瑜是第一个让拉旺多尔济心动的女人,也是最少让他操心的女人,还是可以为他分担一点担子的女人。但是她太聪慧了,经常让拉旺多尔济觉得在她面前是透明的,一点秘密也藏不了,所以在最初的高峰时期之后,拉旺多尔济就娶了莎莉尔这个没什么心机的来平衡一下。然后因为莎莉尔太胆小谨慎,拉旺多尔济又娶了个魅惑奔放的塔莉亚来做补充。各种类型都尝试过之后,拉旺多尔济觉得意兴阑珊了,就一心一意专注于公事,跟着阿爸不断地立功,爵位一级级上升,最后越过哥哥们成为阿爸的世子,也就是亲王爵位的继承人。

对于拉旺多尔济的这些情史,温景瑜都看得很透彻,包括在她之前的德西娜,还有现在年轻的七公主,都不难剖析。温景瑜不争宠,也不害人,拉旺多尔济给她几分,她就回报几分,不陷进去,也不无情。她注重保养,认为健康才是第一,自从生了巴特尔之后就决定不再生育,偷偷喝避孕汤药。说是偷偷喝,万一让拉旺多尔济发现了,她也想好了辩解的说辞,那就是为了保证已经出生的孩子们的教养质量。看着德西娜生了四个儿子并小产数次之后走形的身材和枯槁的脸色,温景瑜不禁为这个外强中干的蒙古女人感叹:国法和家法都已经那么倾向于男人了,作为女人,如果你自己再不爱惜自己,结果当然就是色衰而爱驰。

在王府里,温景瑜把自己的侧室位置摆得很有分寸。拉旺多尔济的大帐,她是从来不去的,莎莉尔以她为榜样,也从来不去。从前德西娜去过,听说被拉旺多尔济拦在门口不让进去;塔莉亚也去过,闹着闯进去了也没用,被拉旺多尔济拽着胳膊拖出来。所以温景瑜分析出来,那个大帐就是拉旺多尔济的堡垒,是他独处的空间,当他缩在那里的时候,他是不需要女人的。这个堡垒,直到原先的公主府起火的那一晚,才被七公主在无意中冲破,七公主是在拉旺多尔济大帐里过夜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女人。温景瑜从这一点就知道七公主在拉旺多尔济心中的份量。

几天前看到邬世宣的时候,温景瑜远远地就认出他了,再一听乌达尔说“邬先生”如何如何,她就确信无疑了:这个邬先生就是她多年前失散的丈夫。不过她不露声色,因为她无意与前夫相认。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需要他了,她不恨他,也不埋怨他,岁月留痕,他们现在是路人了。

而邬世宣,从在廊下远远看见两位夫人的那天起,就开始打听喀尔喀亲王府里女眷们的来历。只要用心,这种打听并不难,他很快就知道王爷有一位夫人是汉人,人称温夫人,生了三个子女。他在心里说,景瑜,你没有改名换姓,就是等我来寻你吧,可是我来得这样迟,你已经在王府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那位王爷,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谦和有礼,行事有序,他即便只是个平民,也让邬世宣自叹不如。所以邬世宣对于温景瑜那天的冷淡,没有一丝怨艾,他愿意远远地看着她过得好。

他放不下的,是那个孩子,乌达尔。他认定那是他的儿子,是当年失散的时候温景瑜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乌达尔一身贵气,知书识礼,身体强健,头脑机敏,而且台吉的贵族称谓,不是一般人可以享有的。难道亲生父亲忍心毁掉儿子的锦绣前程?儿子啊儿子,叫我怎么跟你说呢?邬世宣不敢造次。

现在邬世宣与乌达尔见面时,关心的事就多了。

“乌达尔,令尊令堂最近还好吗?”邬世宣探问道。当然他想知道的只是温景瑜的近况,但是他不能贸然问别人的女眷啊。

乌达尔答道:“都还好,家里最近没什么事。”

“哦,那就好。”邬世宣犹豫一下,忍不住又问:“王爷的王妃,那位固伦和静公主,对侧室夫人们还宽厚吗?”

“还不错。”乌达尔说完,多看了邬世宣一眼。

邬世宣连忙解释:“大夫都是这样,到大户人家上门应诊的时候,为了不说错话得罪人,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形是很有必要的。”

乌达尔想想,确实有道理,就点点头说:“原来这样啊。”

“是啊,不了解内情的话,一个不小心,很容易就犯了人家的忌讳。”邬世宣遮掩得不错。他的本意当然是怕正室跋扈,使得温景瑜乌达尔母子的日子不好过。

然后邬世宣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道:“上次你说起的年轻女眷,是王府里的哪一位呢?你已经放下她了吧?”

“这••••••”乌达尔回避说:“我不想说她。”

“你要好自为之啊。”邬世宣掏心掏肺地说:“年轻人不知轻重,容易冲动,若是闯下大祸就覆水难收了。你明白吗?”

“邬先生今天好奇怪。”乌达尔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头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说过,那是我最大的秘密,请邬先生不要再提,以免隔墙有耳。我会知道分寸的。”

“哦,是我多嘴了。”邬世宣不好再多说了。

到六月初,乌达尔想起了伊士丹和娜吉尔的抓鱼之约,也记得伊士丹嘱咐过他不要去提醒娜吉尔。娜吉尔还没提起抓鱼这回事,但是乌达尔开始想念伊士丹,想知道他的近况。

世上可能真的有心灵感应这回事,就在这时候,伊士丹身边的阿勒给乌达尔送来一封信。只有一张纸,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笔力飘忽的几个字:速来见我一面好吗?一个人来!

文采斐然且书法了得的伊士丹,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信?乌达尔不敢多想,在桌上给他阿妈留下一张字条说他要去库伦办点事,然后匆匆跟阿勒上路。

乌达尔见到伊士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面前是一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病人。

“伊士丹?你这是怎么了?”乌达尔在伊士丹榻前坐下,伤感地问道:“怎么几个月不见,你瘦成这样?”

伊士丹听到乌达尔的声音,慢慢睁开眼,满足地笑了:“乌达尔,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直在等你。”

他叫站在乌达尔身后的阿勒:“阿勒,你把东西拿来。”

阿勒出门去,拿进来一个精致的丝绸袋子,只有一本书那么大,塞得鼓鼓囊囊的。他把袋子轻轻放在乌达尔手里说:“上师怕他自己等不到你来,让我先把这个藏起来。现在能当着上师的面交给你,他会更放心。”

乌达尔说:“谢谢你,阿勒。这里面是什么呢?”

阿勒答道:“是上师的命。”

乌达尔愣了,反应不过来。阿勒解释说:“上师就是这样跟我说的,这里面是他的命。他还说台吉爷你看了里面的东西就会明白的。”

“阿勒,你先出去吧。”伊士丹虚弱地吩咐。

阿勒点头,无声地出去了。

乌达尔双手抱着那个袋子,问伊士丹:“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是不是想要我把这个交给娜吉尔?”

伊士丹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看着乌达尔说:“娜吉尔不识字,所以我只能把这个交给你。你看了再决定要不要说给娜吉尔听,要不要把这个交给她保存。”

“好,我答应你。”乌达尔看伊士丹好像已经用尽了气力,就说道:“你睡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伊士丹闭着眼睛没有回答,神态很安详,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了结了。

当晚乌达尔住在哥哥赛拉罕府里。第二天一大早,乌达尔正在晨练,就听见大门口的侍卫跑进来向上房的家丁传话,说是库伦办事衙门派人到府里来报信,半夜里第三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圆寂了,庆桂大人已经到了庆宁寺,请帮办大人尽快赶去。

乌达尔心里一阵绞痛,即刻就打马飞奔到了庆宁寺,依旧从后门到伊士丹的寝房去。只见床上已经空了,阿勒正在收拾房间。

看见乌达尔进来,阿勒平静地说:“上师半夜里圆寂了,他们把他的肉身移到正殿去了,要在那里按典仪做法事。听说库伦衙门的办事大臣来了,你听听,前面现在多么热闹。”

乌达尔忍着悲痛问:“上师最后留什么话了吗?”

“他说,他刚刚梦见喀尔喀女神救他出去了。”阿勒答道:“所以他要解脱了。”

乌达尔点头说:“是,他终于解脱了。”

阿勒木然地说:“他们已经在商议要到西藏去找转世灵童了。又一个轮回要开始了。”

乌达尔安慰说:“阿勒,你多保重吧。上师一定希望你好好的。”

“乌达尔台吉,”阿勒答道:“你也保重。上师说起过,他很钦佩你,不管有没有希望,你都能好好的。他说他没能做到这一点。”

“我••••••”乌达尔明知阿勒不会明白,还是说出来:“其实一直都是不死心的,所以能够苟活下来。”

他说完,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