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在租界的大宅是相当引人注目的,外观是欧式风格,很洋派。因为杜重生的特殊身份,院子外大门口总是有便衣保镖盯着。宅内的正厅也很洋派,只是用得不多。正厅两边各有一个偏厅,这两个厅用了不少中式家具。下人们把左边那个厅叫大厅,这是大太太白天打牌会客的地方,也是一家人吃饭闲聊的地方,电话机就在那里。右边那个厅就叫小厅,平时比较安静,二太太孟冬月有时在这里坐坐,看看书听听音乐。杜冰冰的钢琴也在这里。杜文畅回国以后,把小厅靠墙的书柜一下子填满了,不拘什么风格的,反正有二妈,冰冰和他自己三个人喜欢看书。
从正厅宽阔气派的楼梯上去,正对着大门的,就是杜重生的书房。书房的门总是关着,家里上下都知道,没有大事别去书房打搅老爷,有事找大太太,二太太一般不管事。
杜冰冰和孝慈在咖啡店把数学题做得差不多之后,不紧不慢地回到家。在厅里一张望,一个人也没有。“毛妹!”她大叫一声。
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丫头从厨房那边跑过来:“小姐回来了。老爷少爷大太太都出去了,二太太可能在小佛堂里念经。”
“今天晚上有电话要及时接,要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找我的,就偷偷叫我,别让爸爸他们听见了。”冰冰吩咐毛妹。
“是不是又有哪家的少爷在追求小姐啊?”毛妹平时和冰冰嘻哈惯了,做着调皮的鬼脸试探:“这个看样子是小姐喜欢的吧?”
“你人小心大!别乱猜啊,好好给我接电话,下回跟同学看电影我带你一起去。”冰冰许下小恩小惠。
“放心吧小姐,我是最忠于你的!”毛妹喜滋滋地应承:“吃了晚饭我就守在电话机边上,当然,要装作没事的样子,不能让老爷太太们看出来。我这么聪明,你放心吧!”
“那就靠你了。”冰冰做好安排,蝴蝶一样飞舞着上楼回房间去。
当天杜家的晚餐桌上,杜重生对文畅说:“今天你一个人出去那么久,不安全。你刚回来,很多地方都不熟,不要一个人出门,带两个保镖。”
文畅说:“我只是找以前的同学朋友叙叙旧,都是熟人,带保镖多别扭。”
“让他们远远等着就是了,又不必跟你同吃同坐。”杜重生说。
“还是算了。外面的人都见得差不多了,今天以后就多陪陪家里人。冰冰你什么时候放假?”文畅问坐在对面的冰冰。
“下个礼拜复习,下下个礼拜考试,然后就放假了。”冰冰说:“其实租界里面还是比较安全的,哥哥可以约朋友看电影啊跳舞啊,可以带大妈妈妈出去逛街喝茶啊,不用在家里闷着的。”
文畅温和地看着她:“那么等你放假了再说吧。”
邱菊儿和孟冬月不约而同地抬眼互望了一下,孟冬月不动声色,邱菊儿笑眯眯地说:“是啊,陪两个姆妈出去有什么意思,等冰冰放假了再说吧。”
杜重生扫了邱菊儿一眼,欲言又止。夹了一口菜吃,还是忍不住说:“冰冰,学校里的功课你要用心,大学一定要读。爸爸不是要你充面子,是要你不用嫁人也有饭吃。”
孟冬月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
“我知——道——。”冰冰回答:“爸爸你说了很多次了。我一直打算读大学的,还没想过嫁人的事。我以后会有饭吃的,不用嫁人也有饭吃!”她斩钉截铁地说,有些恼怒地使出了千金小姐脾气。
邱菊儿知道杜重生刚才的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她瞪了杜重生一眼,给文畅夹了一筷子菜:“来,儿子,多吃点。你在外国见了不少才女吧,她们都不嫁人的?再有学问本事,嫁个好丈夫也是锦上添花!”
文畅赶紧打圆场:“大家都多吃点。今天这些菜都做得不错。”他在他妈的手腕上按了一下,使个息事宁人的眼色,邱菊儿才把后面的话忍下去了,闷着头吃她的饭。一时间饭桌上静静的。
杜冰冰回家后就把剩下的那道题做出来了,她很聪明,从前面那些题看出了孝慈解题的思路,再做最后这题就不觉得那么难了。晚饭后回房间,回想白天孝慈看她的眼神,孝慈做题时光润俊朗的脸和站起来挺拔洒脱的身形,她不由得微微脸红了。走到镜子前照一照,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你跟他很般配哦。”
有人敲门。冰冰估计是毛妹来叫她接电话,“来了来了!”她急忙开门。
门口是她哥哥。“快考试了,有没有什么功课要我帮你看看?”文畅语气里满是关心。
“我自己可以应付。”冰冰心里想着接电话,没有让哥哥进房间的意思。
文畅略感尴尬,搓了搓手:“下礼拜我没什么事,接送你去学校吧,试试我的新车。”杜家原来的两辆车一辆是杜重生专用的,一辆是太太小姐们分享,现在少爷回来了,他经常要用车,当然有必要再买一辆。
“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趁着还没有嫂嫂,哥哥你就当我的司机。”冰冰对哥哥调皮地笑笑,眼角瞟向楼梯。
楼下大厅那边电话铃响起来,跟着是踢踢踏踏毛妹的跑步声,然后是毛妹说:“找小姐啊……请等一下。”毛妹踢踢踏踏地往楼上跑,在冰冰房门口看见文畅,对他欠欠身:“少爷,有电话找小姐。”然后对冰冰眨眨眼睛。
“你去接吧。”文畅对冰冰说,然后转身做状往自己房间那边走。
冰冰欢快地跑出房门,跑下楼梯。毛妹跟着也下楼去了。
文畅站在楼梯边一个从下面大厅看不到的位置,屏住气听大厅的动静。冰冰的声音:“……啊?不用不用,我已经做出来了……这两个礼拜都不行,准备考试呢……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拜拜。”
冰冰一阵风跑上楼,进房间,刚要关门,瞥见文畅还站在楼梯边。文畅与她目光相遇,很绅士地淡淡笑笑,不说话,也没动。冰冰觉得怎么跟哥哥有点生分了,微微地不安,走过去拉住文畅的胳膊:“哥哥,我给你看看我写的作文吧,每年的国文先生都夸我有才气呢。我的英文和历史也是班里最好的,爸爸已经告诉你了吧?就是数学有点伤脑筋。”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文畅进房间在书桌旁坐下。文畅自从回上海之后还没进过妹妹的房间,人大心大,冰冰不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敞着房门了,他就不好意思随便进去。
此刻文畅四下里看看冰冰的房间,感慨地说:“家具都换了,不是小公主风格了。以前你最喜欢粉红色,现在好像白色居多。”
“粉红色是活泼小公主,白色是纯洁大公主。我永远是公主!”冰冰心情好极了,脸颊红润,眼波忽闪,声音轻快调皮,正是文畅熟悉的以前小小妹妹的样子。
“对了,这个娃娃是你送我的,一直放在这里。”冰冰指着床头灯边的粉红洋娃娃。
“是啊,我送给你的五岁生日礼物。”文畅看见旧物,展颜笑了:“真可惜以前送你的礼物太少了,没留下多少念想。我去英国五年,你只在第一年给我写过一封信,后面就偷懒了。”他嗔怪地点了一下冰冰的鼻子。
“我上了圣马利亚女中之后功课一下子多了,忙得顾不上了。”冰冰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对哥哥抱歉地笑笑。
“你要给我看什么作文呢?”文畅期待地问,看着冰冰略显尴尬的脸。他真的无心责怪冰冰。
“先看这篇。人物和故事是虚构的,算是短片小说。先生的命题是让我们反映现实世界里女子的生活。”冰冰把她的作文簿递给哥哥。
文畅仔细地读了起来。冰冰静静地坐在一旁。
片刻,文畅抬眼看着冰冰:“你比我想象的成熟多了。看问题这么深刻,不像十几岁的中学生,倒像西方的女权主义者。”他故意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们学校不是没有男生吗?怎么你写的男人那么逼真生动?”
冰冰故弄玄虚地说:“想知道真相吗?”
“当然。”文畅回答,盯了冰冰一眼,马上又移开目光,心里真有点紧张冰冰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女主人公的年轻男朋友,就是按你五年前的样子写的;她被逼着嫁的那个老男人,就是按爸爸的样子写的。”冰冰宣布完答案,凑近她哥哥嘱咐道:“不过你千万不能把这个告诉爸爸。这个老男人对女主人公来说是一个灾难,可是如果他有一个女儿出场,我会把他写成一个慈父。”
“行啊,真有本事!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文畅觉得冰冰在人生百态和男女情事上不比自己懂得少,不禁紧张得开始冒汗了,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问:“你跟男生接触过吗?那些事你都懂?”
“没有做过就看不懂想不到吗?我写的这个女主人公就是一个学姐,她的事我知道不少。每一年都有学姐没毕业就被家里安排嫁人了,有人欢喜有人哭,就看她们能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我知道男女之间要两情相悦才快乐。”冰冰比她哥哥坦然多了,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还好你上的是女中!”文畅几乎汗流浃背了,这一句感叹真是发自内心。五年的时间,妹妹身体的发育是这个年龄段所有女孩子的自然规律,可是思想的成熟就因人而异了。
冰冰看她哥哥的样子,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们学校的校风是很洋化的,学生们接受西方自由婚恋的教育,有的人自己交了男朋友;但是有些人的家庭是很守旧的,还在安排盲婚哑嫁。”
她停顿了一下,看文畅轻轻点头,就开始语不惊人誓不休的长篇大论:“我们的英文课呢,讲读莎翁的《哈姆雷特》和《罗密欧与朱丽叶》,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看得出西方的合法婚姻讲的是一夫一妻,不如意的话呢,就暗中找情人;我们的国文课呢,讲读白居易的《长恨歌》,李后主的《菩萨蛮》,柳永的《雨霖铃》,秦观的《鹊桥仙》,你看中国的男人多幸运,三妻四妾都合法,所以有些倒霉的女人就只好和别人分享同一个丈夫。”
“你小小年纪脑袋里想的就是这些?”文畅忍不住轻斥冰冰:“提醒你,这些话在家里讲不得。”
冰冰噘噘嘴说:“当然只对你讲了,你是英派绅士嘛。而且你对我这么好,一定不会告密的,是吧?我小时候惹的祸很多都是你帮我遮掩过去的,我说过上百遍,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真好。”
她这发糖衣炮弹的效果不错,文畅脸上乌云转晴,把作文簿还给她,戏谑地说:“丫头,我比你大的那十年是白活了。你懂的真不比我少!”他说着起身用食指在冰冰鼻子前晃了几下,然后慢慢走到门边:“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上学。从现在开始要把你看牢一点。”他的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关门之前定神看了冰冰一下。
冰冰颇感做贼心虚,门一关上她就小声嘀咕:“哥哥干嘛说要把我看牢一点?他不知道刚才打电话找我的是男生啊。”她想到刚才孝慈在电话里约她参加一个同学家的舞会,被她拒绝后听起来很失望。她以前拒绝别的男孩子时从没有内疚过,可是今天孝慈的失望语气当时就让她有点心软,现在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回绝得太干脆了,太不婉转了。做不到的事情就不拖泥带水,这是她一贯的风格,今天怎么好像放不下似的?
那边厢,大太太的房间里,邱菊儿洗漱已毕,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润肤霜。杜重生推门轻轻走进来。
邱菊儿侧脸看着丈夫,略带惊讶地说:“记错日子啦?这个礼拜你该去冬月房里。”
杜重生“喔”了一声,自嘲说:“对,今天礼拜天了,换房的日子。人老了不仅身子不行了,脑子也不行了。”
邱菊儿起身走到丈夫身边,笑眯眯地打趣说:“我是老了,你还正当年!我只能等着抱孙子,你还能生儿子!”
杜重生对这个结发妻子一向宽纵,两个人年少时一起吃的苦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此刻他稍微正色,声调平和:“这么多年,两个太太都没生,你说现在还有指望吗?”
邱菊儿知道这个玩笑多少戳到了杜重生的痛点,她双手扶着丈夫的胳膊,心疼地说:“生哥,我不该拿这个开玩笑。”
杜重生拍拍太太的手背:“你别多心,我还能怪你吗?你生了文畅,是杜家的功臣。要怪只能怪我这些年打打杀杀伤了元气。”
邱菊儿轻舒一口气,松开双手,偏头对着门口示意:“早点过去吧。”
杜重生出了大太太的房门,二太太的房间在楼梯另一侧,要走过长长的走廊。
他推门进去,孟冬月正歪在小榻上看一本书。
她站起来走到杜重生身边,帮他把外衣脱掉:“我放好了洗澡水,生哥好好泡一泡解乏。”
杜重生对她温和地笑笑,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说:“那好,你来帮我捏捏肩膀。”
孟冬月“嗯”了一声,放好衣服,跟着男人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