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达尔的汉语功底,最初来自他阿妈的教诲,不过十岁以后,他的悟性和自学能力使得他已经远远超过了他阿妈。在京城的半年,他受教于皇子们的师傅,长进明显,眼界大大开阔了。乌达尔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的蒙文也很了得,喀尔喀地界上能够找到的蒙文书籍,无论是历史,人物传记,神话传说,民俗民歌游记等等,乌达尔都如饥似渴地阅读。
十七岁的少年乌达尔,脑袋里有汉文化的清晰脉络,同时又深深地打上了蒙古人豪放率真的烙印。他熟读魏晋史,钦佩曹氏一门父子三杰,尤其对曹子建的文学才华赞叹不已。他在野史里读到曹子建与甄宓的情缘纠葛,不但欣赏,而且心动。他暗中把自己比拟曹子建,那么能够与甄宓相比的,在他心目里,只有七公主了。在这样的意识下,他对七公主的钟情,在听到她说那句“心里是想的”之后,急剧升温。
这一天,乌达尔知道阿爸出门去处理盟里的事务了,就趁着请安的机会,把早先翻译好的歌词《我的心是为了你》和他自己写的那首诗《梅枝里看伊人》拿去给奇雅看,他大大方方地说:“请七公主指教。”
奇雅看他那么若无其事,以为只是一般的鉴赏探讨,就微微一笑,礼貌地打开看。
看完那首歌词的时候,奇雅轻松地打趣说:“可惜额驸唱给我听的时候,我都没能听懂,浪费了一首好歌。”
乌达尔催她说:“你快看另外那张纸上的诗好不好。”
奇雅看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这首诗,不好。请你以后不要写这样的。”
乌达尔却反问道:“阿爸不会写这样的东西给你吧?”
“额驸不需要写这样的东西给我。”奇雅说:“从我跟他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起,他就是我的额驸,我的夫君。”
“可是你并不喜欢阿爸。”乌达尔很有信心地说:“我看得出来。”
“你看错了,”奇雅反驳说:“我喜欢额驸。”
“不可能。”乌达尔非常肯定地说:“你和阿爸一点都不般配。阿爸有阿妈,还有莎夫人,还有失踪的德夫人,你怎么会喜欢一个有这么多夫人的人!你应该喜欢一个心里只有你的人,你完全可以把他的心占满。”
他的话刺到了奇雅的痛处,使奇雅难受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乌达尔涨红着脸,鼓足了勇气看着奇雅说:“七公主,我喜欢你,从在梅枝里看你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只有你了。我和你,少男少女,我们才是般配的。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
奇雅给他的回答是:“乌达尔,你以后不用来请安了,额驸不在的时候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答得那么确定,那么毫不犹豫,语气还那么平静,这是乌达尔没有料想过的,他的脑袋一下子乱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应对。
正在他们双双尴尬无语之时,春茗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好大的盘子,笑眯眯地说:“乌达尔台吉,这是前一阵太后派人从京城里带来的点心,公主说这几样你应该爱吃的,特别给你留的,上次打猎都没带去。我说是该给你留着,满府上下,今年只有你记得给公主拜寿嘛。”
奇雅听了这话,神情更加不自在,客气但是生硬地对乌达尔说:“乌达尔台吉,请用点心。再次感谢你记得给我拜寿。”
乌达尔觉得春茗的话再次证实了公主心里真的是有他的。他心里豁然开朗,一语双关地回答:“谢谢七公主想着我。乌达尔惴惴不安。”
他说着瞟了一眼奇雅。两个人目光相遇之时,在奇雅看来,乌达尔哪里是惴惴不安,明明是分外欣喜。点心既然已经端上来,总不好马上赶客人走吧,奇雅只好硬着头皮说:“乌达尔台吉请坐啊。”
说了喜欢她,还被邀请坐下吃点心,那点心还是专门给我留的••••••乌达尔越想越欢喜,脸上泛红,心内狂跳,拿起茶碗的时候手一抖,茶水洒出来打湿了他的袍子。
“乌达尔台吉,以后再不要这样冒失了。”奇雅见乌达尔胸前湿了一片,就抓住时机劝诫他,眼光颇有些严厉。她当然是暗指他刚才那一番表白的话太过分了。
但是在乌达尔听来,七公主这是叫他以后言行要谨慎些而已,她可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表白而生气翻脸啊。
于是乌达尔恭顺地答道:“是,谢谢七公主提醒。”
他说着又看一眼奇雅,眼睛里炽热的熠熠光彩惊住了她。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一片痴迷,完全沉溺。奇雅觉得害怕,也觉得新奇,她的额驸看她的目光不是这样的,没有这样的热度,没有这么灼人。仅仅是一双眼睛,已经像是他整个的生命在燃烧。
奇雅低头回避了乌达尔的眼光,把刚才看过的两张纸折好,还给乌达尔说:“这个,你带回去吧,我不能接受。”
“你总有一天会接受的。”乌达尔语气执着地说着,把纸接过去放进衣襟里。他见春茗有点疑惑他们在说什么,就把眼光从奇雅身上移开,看着春茗说:“春茗姐姐,天气越来越冷了,我看公主的气色不如夏天那么好,大概是畏寒吧?我认识一个好大夫,我让他给公主配些温补的药膳,你费心关照一下厨房,给公主好好补补。”
“那太好了!我也觉得公主是要好好补补身子了!”春茗感激地福了一福说:“让乌达尔台吉费心了!”
奇雅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她不想让乌达尔费心,但是春茗都那样说了,她再拒绝的话,有些不合情理,所以她只好不置可否了。
自从以书会友的那天起,乌达尔和开药店的邬世宣成了忘年交。他说的好大夫,就是邬世宣。当天下午乌达尔就到邬世宣的药店去了。
“乌达尔来了!”邬世宣见到乌达尔,很高兴地打招呼:“好些日子没见了,那几本书都看完了?要不要新的?想聊点什么吗?”
乌达尔答道:“邬先生,今天先不谈书了。我想请你配些温补的药膳,给我家里的女眷进补身体。”
“哦。”邬世宣应道:“是令堂吗?平日饮食如何?”
“不是我阿妈。”乌达尔说:“我阿妈自己会照顾自己,她一向饮食得宜,不需要我操心。是另一位女眷,年轻的,比我还小一点点。”
“你上次跟我说尚未成亲,”邬世宣探问道:“莫非是你的未婚妻?”
“这个••••••”乌达尔想了想说:“是我的意中人。”
“已经住在贵府了,”邬世宣半开玩笑半鼓励地说:“那就跑不掉了,迟早是你的!”
邬世宣利索地写了几个方子和烹煮的要点,抓好配用的药材,一一点齐,交给乌达尔说:“时间还早,不如喝一盏茶,聊聊再走吧。”
乌达尔看看外面的天色,答道:“也好。我心里正有点憋闷。”
邬世宣请乌达尔坐下,一边斟茶一边说:“少年郎的憋闷,一为功名,二为红颜。你不是看重功名利禄的人,那就肯定是为了那位意中人了。是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求之而不得啊?”
乌达尔沉默地点头。
邬世宣看看乌达尔,很好奇地问:“那她是什么样的姑娘啊?你这样一表人才还求不到?我虽然不了解你的家世,但是像你这样的服饰气度,府上定然是非富即贵吧。”
“我的家世不差,”乌达尔说:“但是她的家世比我好多了。若是论家世,我是配不上她的。我不能跟她比家世,我要赢得她的心。”
“哦?”邬世宣不相信地反问:“难不成她是喀尔喀王公贵族出身?既然住在你府上,一定跟你沾亲带故吧?”
“她是喀尔喀的女神,”乌达尔目光迷离地说:“我心目中爱和美的化身。她曾经坐着五彩的花车缓缓向我走来,只可惜我不是那个可以牵她手的人。”
他说的是那次冬季那达慕上奇雅坐着花车入场的情形。
他说得邬世宣一头雾水,只能当他是犯了花痴,劝道:“乌达尔,天涯何处不芳草,这样的事,要两情相悦才有乐趣。一厢情愿只能是自找苦吃啊。”
“她心里是有我的,”乌达尔给自己打气说:“真的。我不是一厢情愿,总有一天我会把她的心占得满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今晚她就可以吃到了。”
乌达尔把药材和烹煮方子交给春茗,春茗万分感激地说:“多谢乌达尔台吉!趁着冬季让公主好好进补一番,明年应该可以生下个健壮的小世子!”
“啊?!”乌达尔没料到她这么说,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春茗笑着打趣他说:“乌达尔台吉,你也不小了,难道不明白吗?赛拉罕贝子成亲以后,就要轮到你了。不懂的话,赶紧去问问温夫人。”
乌达尔脸红地说:“春茗姐姐,你这可是不厚道了。我好心帮你做事,你还拿我开心。谁说我不懂?家里弟弟妹妹一个一个生下来,我有眼睛看的。”
春茗收住笑,正色说道:“那不就是了?你明白就好。公主生的儿子是嫡子,不是小世子是什么?”
她转念一想,乌达尔是庶出之子,在他面前说嫡子,这不是当面打他的脸吗?难怪人家接受不了,不发脾气已经是宽容了。于是她连忙深深地行个蹲安礼说:“乌达尔台吉请恕罪,我不是有意冒犯的。你好心帮公主找方子买药材,我替公主谢谢你!”
“你起来吧,”乌达尔垂头丧气地说:“我不怪你。你说的是真话,有道理。”
他也不管春茗还蹲着礼,转身落寞地走了。
春茗站起身来,后悔地轻轻打了自己的脸颊一下:“唉!乱说话,打嘴!”
春茗一语惊破乌达尔的幻梦。七公主如果生下孩子,那她就和德夫人,莎夫人还有他的阿妈一样,真的是他阿爸的女人了。乌达尔不愿意七公主真的成为他阿爸的女人,他只愿意相信七公主还是一个少女,应该和一个像他这样的少年心心相印。
第二天,郁郁寡欢的乌达尔又去找邬世宣。邬世宣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憋闷了,于是关切地问道:“怎么,昨天的补品,那位佳人不满意?”
“我昨天并没有再去见她。”乌达尔怏怏地说:“恐怕,她以后都不会再跟我单独见面了。”
邬世宣连忙好言相劝:“乌达尔,你品貌出众,家世不俗,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人家不愿意的话,就是勉强成亲了,以后闺房之中,又有什么乐趣呢?”
“这个••••••”乌达尔脸红地问:“我也想问呢。邬先生有妻室吗?闺房之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了那么多情诗和情爱故事,还是没弄明白。”
“哦,原来如此。”邬世宣会意地笑笑说:“我当年成亲的时候,也是无师自通的。只要两情相悦,同居一室,摸索摸索就会了。”
他拿出一本解释房中术的书,翻开到有插图的一页,指给乌达尔看:“你年纪不小了,给你看看也无妨,将来成亲的时候用得上,免得让新娘子失望。”
乌达尔才扫了一眼,就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原来••••••要这样啊?”
邬世宣把那本书合上,放回原处,然后说:“夫妇之天伦,房事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每对夫妇各有其相处之道,不可一概而论。”
“那么••••••”乌达尔犹豫地问道:“有没有可能,有些夫妇虽然是夫妇,却从来也没有••••••像那样?”
“道理上讲,是可能的。”邬世宣说了之后马上摇摇头说:“但是情理上讲,哎呀,好像是不可能的。乌达尔,你可不要钻牛角尖啊。”
邬世宣见乌达尔心虚地把目光移开,心里猜到了好几分,低声说道:“莫非你的意中人,已经是有夫之妇了?乌达尔,你如此年少英俊,何必搅到这样的事情中去?而且人家还是你家里的女眷。”
“我••••••”乌达尔沮丧地说:“我以前管不住自己。不过,从现在起,我会离她远远的。我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再单独见我了。”
“那她是懂事的人。”邬世宣安慰乌达尔说:“你明白就好,幸而你我今天把事情说清楚了,要是糊里糊涂地出了乱子就不好收场了。”
“嗯。”乌达尔神情黯然地嘱咐说:“邬先生,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要讲给别人听。”
邬世宣认真地承诺说:“当然,邬某知道轻重。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