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巴丹的人马溃逃之后，拉旺多尔济有些后悔：本来第一役让全军冲出城去，只是要让巴丹的兵马看清楚他们根本不是喀尔喀骑兵的对手，然后好招降巴丹。但是要是巴丹就此率部众一路逃回伊犁，那就麻烦了。若是不追剿他们，那就有违圣命；若是追剿，那就要大动干戈，粮草补给都是问题。所以拉旺多尔济决定，要在巴丹的部众跑远之前，对巴丹做一个了断。

拉旺多尔济匆匆写好一封信，吩咐副将塔格图和赛拉罕：“塔格图将军，你带五千人，赶到巴丹的部队前方，掉转头拦住他们；本王亲率另外五千人冲出城在后面堵住他们。我们还是只杀反抗的，但是这回不许他们逃了，而是把他们围起来。赛拉罕你带着我们的府兵一千人留在城内应急。”

赛拉罕请求说：“阿爸，让我也冲出去吧！我已经闷坏了！”

“殿后也不是好玩的，万一有人措手不及杀回来，你的担子不轻！”拉旺多尔济说：“你先不要跑出去，要多看，多想！阿爸当年跟着你祖父，也是这样慢慢练出来的。”

“是，阿爸。”赛拉罕不出声了。

“是，王爷！那末将先走了。”塔格图答道。

“等等，”拉旺多尔济说：“你叫札布尔带上本王这封亲笔信，跟着你一起赶过去，他那三百人就算是先锋，任务是把这封信交到巴丹本人手上！然后押着巴丹来见本王！若是巴丹反抗，就叫札布尔提巴丹的脑袋回来见本王！”

“是！末将遵命！”塔格图说着，拱手行礼，然后出去了。

话说巴丹看着他的兵马仓惶溃逃，一盘散沙的样子，不禁痛心疾首。从伊犁起兵，他本来想打一个时间差赶到科布多城，但是部队行军缓慢疲沓，路上没能做到昼伏夜行，导致走漏风声，让额而庆额争取到搬救兵的时间。现在后悔也晚了，他的兵马阵脚已乱，不堪一击。

他们跑出五十多里地，看看后面早就没有了追兵，阿达善向巴丹请示说：“可汗，他们并没有追上来，我们歇歇吧。估计他们只是要赶走我们，守住科布多城就行了。你看弟兄们都丢盔弃甲，这样再跑下去队伍更没个样子了，不如今夜在此休整吧，明天再走。”

巴丹沉重地反问：“要是明天一觉醒来，已经走不了了，你说怎么办？”

“这••••••这怎么会呢？”阿达善说：“他们并没有追啊。”

“我有预感，”巴丹说：“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阿达善想了想，说道：“那我带几个亲信，护送可汗快马加鞭回伊犁去吧。”

“你说，就这样跑掉，我还配做可汗吗，我还配做我阿爸的儿子吗？”巴丹说完，摇摇头，加上一句：“我把三万人带出来，就是走上不归路了。”

阿达善着急地说：“那我们还是接着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

“不，不要跑了，”巴丹说：“你刚才说得有理，这样再跑下去队伍更没个样子了，就在这里休整吧。”

果然不出巴丹所料，不到日落时分，后面就有大军追来，乱糟糟的准噶尔兵丁们来不及细想就纷纷向两旁躲闪，让出一条路来，基本上没做什么抵抗就把这支骁勇的骑兵大军放行到前面去了。

巴丹眼见喀尔喀骑兵跑到前方，自言自语地说：““他们马上就要前后夹击我们了，看来这里就是我们的葬生之地了。”

他身边的阿达善心灰意冷地说：“可汗，刚才不跑，现在恐怕跑不掉了。我们怎么办？”

“阿达善，我到前面去打探，你到后面去打探，要是我的脑袋可以保住大家的命，”巴丹交待道：“你就把我献出去，争取为弟兄们留一条活路。”

“可汗！我们拚一拚吧！”阿达善叫道：“反正都是一死，能杀他几个就杀他几个！”

“可是你看看我们的弟兄，哪里还有胆拚杀啊？”巴丹说：“快去吧！要是等他们前后合围，我们的弟兄慌乱之下还会自己踩踏伤亡。”

巴丹飞马往前跑，他的军队中，竟无一人跟着他向前！兵士们愣愣地站在那里，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互相问着：“怎么回事？可汗怎么不下命令？他一个人去哪里？”

阿达善看着巴丹孤单的身影，不禁流下两行清泪。来不及细想，他打马向后面跑，准备去面对追兵。

阿达善跑了没有多远，就碰上拉旺多尔济亲率的五千大军。拉旺多尔济身边的一个将领见到单枪匹马的阿达善，大叫一声：“来者可是巴丹？！”

拉旺多尔济小声对那个将领说：“他这么一把年纪，肯定不是巴丹。巴丹还不到三十岁。”

阿达善不慌不忙地问：“是巴丹如何？不是巴丹又如何？”

拉旺多尔济平和地开口说：“本王知道你不是巴丹，不会为难你。你且回去告诉巴丹，本王给他一个时辰，绑了他自己前来服罪。只要拿获巴丹，本王保证不伤其他人等，妥善处置。”

阿达善怒目而视：“你就是拉旺多尔济，清国狗皇帝的女婿！”

拉旺多尔济提高声音，郑重地说：“本王是成吉思汗第二十二世孙！黄金家族的血脉！最高贵的蒙古血统！准噶尔若不是蒙古人的一支，本王绝不会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本王有心为准噶尔留一线生机，将军若是口出恶言，耽误时机，你就是准噶尔的罪人！”

拉旺多尔济的威严和冷静把阿达善镇住了。阿达善仔细看了看拉旺多尔济，拉旺多尔济不再多说一句话，直视阿达善，目光里是不容商量的坚定，但并没有居高临下的鄙夷。相持片刻，阿达善终于在马上对拉旺多尔济低头弯腰说：“喀尔喀王爷，是我阿达善失礼了。巴丹可汗到相反的方向去了，我这就回去把王爷的意思转告给可汗，请王爷遵守一个时辰的约定。”

“好！阿达善将军！”拉旺多尔济点头说道：“本王一定信守一个时辰的约定！不到一个时辰，绝不夹击你们的队伍！快去给巴丹传话吧！”

“驾！”阿达善也不多说，打马转身飞跑而去。

阿达善赶到另一面，远远看见巴丹单人匹马站在已经调转头的喀尔喀骑兵阵营前，正从对方一个将官手里接过一封信。

阿达善一边高声叫：“可汗！我有话传给你！”一边跑向巴丹。

巴丹没有马上看信，而是等着阿达善到他跟前。阿达善小声对巴丹说：“我在后面碰上喀尔喀亲王拉旺多尔济了，他说给可汗一个时辰，自己绑了去见他，他就保证不伤其他人等，妥善处置。”

巴丹对面马背上的将领，正是札布尔，他很有技巧地说：“在下是骁骑校札布尔，我们只承认大清皇帝册封或者认可的汗王，本来只能对你直呼其名，但是在下敬你，尊称你一声将军。请巴丹将军认清情势，让在下绑了去见我们的王爷，以避免进一步的人马伤亡。”

巴丹沉着脸大声说：“既然有信，就给我读信的时间！你们的王爷就在后面，他让我这位属下回来说，给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本汗必有答复！”

札布尔征询身后塔格图的意见，塔格图点头应允，札布尔就说：“好！就依你所说，一个时辰之内给我们答复。”

巴丹和阿达善转身走掉。

札布尔退回到塔格图身边。这时候天色已经在变暗，札布尔对塔格图说：“塔格图将军，天快黑了，你看巴丹会不会玩花招啊？”

塔格图答道：“这样的阵势，他还能玩什么？到了一个时辰他还不出来的话，我们就杀进去，到时候肯定死伤无数。巴丹应该不会冒这个险。”

天黑了。拉旺多尔济那边先亮起了零星的火把。

塔格图就吩咐说：“王爷那边有亮光了，我们也点些火把，回应王爷。”于是他这边也亮起了火把。

中间的准噶尔人，开始是乱糟糟嗡嗡嗡的一片，然后在黑暗中有一些骚动，随后亮起了一些火把，突然安静下来了。

巴丹走到一个小坡上，对他的人马说：“今日本汗要向大家谢罪。不久前本汗复准噶尔汗国，带领大家出兵科布多，未曾料到敌我双方军力如此悬殊，以至于将各位置于生死危难之中。你们是准噶尔最后的血脉，本汗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去赌输赢！眼下喀尔喀亲王承诺本汗，只要本汗服罪，他便有办法妥善处置准噶尔部众，留下准噶尔的生机！所以本汗决定只身前去服罪。你们从现在起，听阿达善的指挥，服从喀尔喀亲王的处置，只要留得性命，便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把准噶尔的血脉传承下去！”

他说完羞愧而又沉痛地单膝下跪行礼。下面有人问：“可汗！服罪是什么意思？他们只是要抓你一个人吗？还是把我们统统抓起来？”

巴丹见下面又开始乱了，就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都听阿达善的！若是拉旺多尔济背弃承诺，你们还有机会往外冲，一命抵一命！杀一个算一个！”

阿达善跟着叫道：“都不要乱！若是拉旺多尔济背弃承诺，你们就听我的号令往外冲！”

人群渐渐静下来。

巴丹对阿达善说：“你把我绑起来去见拉旺多尔济吧。”

“不！我绝不能对可汗动手。”阿达善答道：“我们去见那个札布尔，看他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札布尔对巴丹和阿达善说道：“只有委屈巴丹将军，让我绑了，去见王爷。”

阿达善说：“我也去，我要看到拉旺多尔济兑现他的承诺，妥善处置我们的人。你们不许绑我，拉旺多尔济没有说要绑我。”

塔格图做主，指着巴丹对阿达善说：“好，那我们不绑你。你敢乱来就小心他的性命！”

他们这一群人一起去见拉旺多尔济，拉旺多尔济看见巴丹就说：“你果然长得跟你阿爸如此相像！但是你比你阿爸明智，没有拿部众的性命当赌注。本王欣赏你的明智。”

札布尔催促说：“巴丹将军，还不给喀尔喀亲王行礼？！”

巴丹冷冷地说：“本汗即使见了清国的皇帝也不会行礼，何况这个软膝盖的亲王。本汗只有一条命，要拿就拿去。”

札布尔要按住巴丹行礼，拉旺多尔济阻止了他：“札布尔，不必强迫他。”

拉旺多尔济转向巴丹，说道：“称汗若是无别国承认，就会尴尬；若是无人跟从，就是子虚乌有。如若再对本王恶言相向，就休怪本王背弃前言！以礼相待，方能解决大事！”

巴丹仍然骄傲地说：“好，那就以礼相待！我叫你一声王爷，请你告诉我，你准备如何妥善处置我的人马？”

拉旺多尔济说：“本王准备将他们每两百人分成一个队，指定一个佐领，便于管理。然后每个队附属到喀尔喀不同的旗下去放牧，不得与其他队的准噶尔人聚集。以后准许他们在各个旗里娶妻生子，世代繁衍。”

“这样几代下去，他们就不记得自己是准噶尔人了。”巴丹冷冷地说：“你打的好算盘！”

“巴丹，你是准噶尔人吗？”拉旺多尔济很不客气地说：“你的阿爸原先是辉特部的，并非准噶尔部的，他称准噶尔汗，大清从来就没有承认过！我们喀尔喀四部也没有承认过！他的血脉不正统！”

巴丹脸色大变，这是他的一个软肋。连阿达善也开始狐疑地看着他。

拉旺多尔济抓住时机，继续说：“本王管不了几代以后会怎么样，本王只想现在保住你的部众的性命，这样才有可能代代相传。不这样做，过不了眼前这一关，那就只能大开杀戒！本王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阿达善抢着说：“那我们就听王爷的吧！”

拉旺多尔济赞许地对阿达善点点头说：“好，阿达善将军！巴丹就交给本王，请你去安排准噶尔部众，都分成两百人一小队，今晚就进城，各自取暖过夜，明日起，本王会派人带大家到各个旗去附属游牧。”

阿达善对脸色死灰的巴丹说：“可汗，阿达善告辞了！你说过，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就是走上了不归路，既然回不了伊犁，总要给大家找一条生路。请可汗自己保重！”

巴丹没有回答。阿达善对他跪地行了一个叩拜礼，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拉旺多尔济对巴丹说：“至少你最后一步做对了，没有让你的人马血流成河，做刀下冤鬼。”

巴丹问：“你打算如何处置本汗？”

拉旺多尔济说：“你也算是个英雄，本王不想下手处决你。把你送到京城去，你跟大清的皇上去理论吧。你放心，本王也不会打探你见了大清的皇上到底行不行礼，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当年正统的末代准噶尔汗达瓦齐被俘之后，被带到京城，我的岳父皇上封他为绰罗斯亲王，在京城终老，不得回返蒙古草原。你这么年轻，若是愿意，估计还可以在京城娶妻生子。”

巴丹又问：“何时送我上路？”

“你想要何时？”拉旺多尔济反问道。

“我想要看到我的部众都安置好了再上路。”巴丹答道。

“这个你不必担心，本王一定会兑现承诺。”拉旺多尔济说：“本王会奏明皇上，就说现在的准噶尔部众已经打不了仗，分开治理之后，更是不足为患。你们不回伊犁，就不会再在西域新疆生事，永绝后患。本王这么处置想必正合皇上的心意。”

巴丹咬牙切齿地说：“你就那么对你的岳父皇帝忠心耿耿吗？”

拉旺多尔济毫不迟疑地说：“无论皇上是不是本王的岳父，本王都会这么做。本王为的是留住蒙古人的血脉，哪怕是从前打过我们喀尔喀的准噶尔。你不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肯前来服罪吗？”

巴丹无言以对。在夜幕中，他的身影孤独无依，他的眼神深如枯井。

而对面的拉旺多尔济身后却是人群簇拥，众人因为毫不费力就拿获了叛贼首领巴丹而兴奋不已。尽管如此，拉旺多尔济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满是深深的惋惜。

“巴丹，随本王来吧，回城之后就给你松绑。”拉旺多尔济平静地说：“只要你不让本王为难，本王也不会为难你。”

“多谢喀尔喀亲王。”巴丹音调深沉，完全不像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