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暖阁中,乾隆皇帝皱着眉看着一份折子,对站在一边伺候的岳德庆叹息一声,说道:“和亲王上请安折子,求朕给他的嫡长孙女多英赐婚冲喜。那丫头病得很重,和亲王担心她熬不过正月。”
岳德庆点头说:“和亲王是皇上的亲弟弟,从小跟皇上一起长大的,皇上对王爷一向是关爱照拂,这回肯定又是要让王爷如愿了。”
乾隆接着说:“未嫁之女若是夭折,在族谱里就只是一笔带过,和亲王就是对这一点特别痛心,他要给多英在爱新觉罗的宗室玉蝶里多留几个字,还要在夫家入个谱。这个夫家还不能选得马虎,要是冲喜成功,多英的病好了,那么几年之内就要完婚的,多英已经十二了。”
“哦,”岳德庆偏着头想了想说:“皇上前几天不是许诺喀尔喀蒙古的那位小贝子爷,叫什么名字来着?说是要指给他一个宗室的格格。十二岁配十七岁,还算年纪相当吧?”
“你那个脑袋还真的记事!”乾隆笑笑说:“朕刚动这个念头,你就说出来了。他名字叫赛拉罕,他的祖父是朕的表兄,他是朕的孙辈,多英也是朕的孙辈,所以这辈份也是正好。”
“只有一样不好,”岳德庆犹豫地说:“万一格格要是••••••那就让这位小爷空欢喜一场了。”
“不过是一个位份罢了,”乾隆说:“他以后还可以续娶。只要留住原配正妻的位份给多英就是了。多英是朕的亲弟弟和亲王的嫡长孙女,宗室之中,哪里还有比多英更好的?赛拉罕若不是眼下正好在京里,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是是,皇上前几天刚许诺了他,现在就言出必行,真是天子一言九鼎。”岳德庆奉承天子是家常便饭,乱点鸳鸯谱的指婚他见得多了,如果桩桩件件都同情,他就吃不了这碗饭了。
第二天,赛拉罕和父亲拉旺多尔济就被宣召到乾清宫宫门外,跪在地上,听岳德庆大声传旨:“传皇上口谕!‘朕业已选定和亲王弘昼嫡长孙女多英,赐予喀尔喀蒙古固山贝子赛拉罕为嫡福晋。婚期另议。着武英殿依例更新《蒙古王公表传》,存档备鉴。另着宗人府依例拟旨明发!”
赛拉罕一下子就懵了,反应不过来,怎么赐给他的是这位从来没听说过的多英。他也不大清楚和亲王是何许人也,他一向对这些繁琐复杂的宗亲关系就弄不清楚。
他的父亲拉旺多尔济倒是反应过来了,见赛拉罕愣着没动静,就对着殿门叩首,并大声应道:“臣拉旺多尔济替子赛拉罕谢皇上恩典!”
“贝勒爷,贝子爷,你们起来吧。”岳德庆对拉旺多尔济父子客气地说,伸手意思着拉了一下拉旺多尔济。拉旺多尔济站起来,看赛拉罕还呆着没动,就把他拉起来。
赛拉罕忍不住问道:“阿爸,多英是谁啊?住在哪里?多大年纪了?”
拉旺多尔济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儿子闭嘴,赛拉罕不敢说话了,很委屈地看了岳德庆一眼。
“贝子爷,”岳德庆对这个憨厚无知的小爷生出一点同情,小声说:“多英格格已经十二岁了,若是万事顺利,两三年之后就可以完婚了。她的祖父和亲王可是咱们皇上的亲弟弟呀,身份何等尊贵。奴才恭喜贝子爷了!”
“哦。”赛拉罕应了一声,心里空空的,不知道是喜是悲。
“岳公公,多谢你了。我们父子先告辞了,改日有机会面见皇上,我们再谢圣恩。”拉旺多尔济对岳德庆拱手说道。
岳德庆略一躬身:“两位爷慢走,奴才还有差使,不能远送了。”
出宫的路上,赛拉罕苦着脸一声不吭,拉旺多尔济则神色凝重,心事重重地思考着什么。
终于,拉旺多尔济对儿子说:“我们上回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现在宫里的两位公主,都比你和乌达尔长一辈,跟阿爸我是平辈的。辈份不对,你动错心思了。”
“阿爸,这些宗亲辈份我总是糊里糊涂的。你也不早点提醒我。”赛拉罕埋怨地说。
“阿爸原来也没有细想,光是注意年龄去了,今天听了岳公公的话才反应过来。”拉旺多尔济安慰儿子:“和亲王的嫡孙女,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公主,在宗室里同一辈当中,身份也是最尊贵的了,不委屈你。你可不能拉长个脸,让人看见了,怕是要说我们不敬皇恩。”
“是,我知道。”赛拉罕闷声说道,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赛拉罕在那边垂头丧气的时候,乌达尔正和十二阿哥从书房放学出来,走在穿廊里。乌达尔把一件小物件递给十二阿哥,说:“十二阿哥,你看这个行不行?我昨晚把我们的十几个行李箱子都翻了个遍,觉得这个送给女孩子最好最贴心了。”
十二阿哥一看,是一个牦牛角雕磨成的小梳子,虽然细腻光滑,但是灰不溜秋的。
“哎呀,春华怕是不会喜欢这个。”十二阿哥皱着眉头说:“她喜欢颜色鲜艳的小物件。我觉得宫里的那些东西她不会稀罕的,才让你帮我找点喀尔喀带来的玩意儿。”
“哦,那我今天回去再找找。”乌达尔接着探问道:“上次七公主帮你去说春华的事,成了吗?”
“那还用说嘛,”十二阿哥志得意满地说:“春华已经在我那里了,所以我这几天都读不进书去。七妹妹那个口才,在她额娘那里没有说不成的事。”
乌达尔羡慕地说:“那我再次恭喜十二阿哥!难怪你这几天总在偷着笑。”
“等你尝到滋味你就明白了。”十二阿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出宫吧。”
乌达尔把牛角梳子放进怀里,躬身拱手说:“十二阿哥慢走。”
十二阿哥走了以后,乌达尔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他们运气真好。”
但是赛拉罕的运气真是糟糕:赐婚之后还不到十天,多英格格病重去世了。消息传到驿馆的时候,赛拉罕还不敢相信,以为送信的太监跟他开玩笑。小太监看他傻楞在那里,就对他父亲拉旺多尔济说:“贝勒爷,奴才可是奉了岳公公的命令,偷偷出来传话的,要是等着正式的信函,至少还要十天半个月呢。岳公公心里还是惦记着两位爷的。”
拉旺多尔济给了小太监一锭银子,说道:“那你代我们父子谢谢岳公公,让他费心了。”
小太监这才满意地走了。
拉旺多尔济对赛拉罕说:“算了,你也别伤神了,阿爸以后给你在喀尔喀物色一个合适的福晋。不过,那只能是继福晋了,而且也必须皇上核准了才有位份,私自娶的都只能算侍妾。”
赛拉罕万分委屈地说:“阿爸!这算怎么回事!我连多英格格的人都没见到过,糊里糊涂的,就只能娶继福晋了!”
拉旺多尔济拍拍儿子的肩膀,沉重地说:“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们喀尔喀蒙古自从归顺了大清,朝廷派的满族大臣一年一年削弱我们蒙古王公的自治权力。从你的曾祖父娶了圣祖爷康熙的十公主开始,我们这几代人血管里流的都是满蒙混血。皇上除了是天子,还是你的祖父辈,所以你只能顺服,不能埋怨。”
“我弄不明白,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赛拉罕烦躁地叫着,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茶杯翻了,茶水乱流。
“你住手!”拉旺多尔济也叫起来:“你可以不明白别的,但是一定要明白,你如果再乱说话,不光是你要丢掉小命,我和你的阿妈,还有弟弟妹妹,都要跟着遭殃!”
晚上,乌达尔在哥哥房间里好言相劝:“哥哥,你不要心烦了,你以后还是可以再娶的。”
“我都没有娶过,为什么要叫再娶?!”赛拉罕气急败坏地说:“我真是后悔到京城里来,要是我躲得远远的,就不会摊上多英格格这档子事了!”
“哥哥你小声点,”乌达尔谨慎地说:“这驿馆也不是不透风的墙,阿爸就怕再出什么乱子,我们整个喀尔喀都要跟着吃亏。”
“阿爸整天想的就是喀尔喀!”赛拉罕愤愤然地说:“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只管我自己。当这个贝子有什么意思?!我现在羡慕你,至少你以后娶妻的话,还能见到个活人。”
乌达尔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也不见得是我喜欢的人。我这个台吉在京城里是个小芝麻,回到喀尔喀,还是要娶其他部的王公之女。我们都是没有自由的,真没有意思。刚才吃饭的时候,阿爸说七公主比我们高一辈,我心里倒是踏实了,不必乱想了。”
“哈哈,七公主,”赛拉罕心灰意冷地挖苦着说:“她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虫吧。你现在再怎么说她好也没有用了,她跟我们完全不沾边。”
“是啊,她跟我们完全不沾边。”乌达尔说着,神情落寞,眼光里是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悠远飘忽。
另一个房间里,拉旺多尔济正在挥毫疾书写奏折,他要抓住皇上对赛拉罕的那一点歉疚之意,办成一件大事。下午那个小太监来报信,说是奉了岳公公之命,其实只要用心想一想,那无疑就是皇上的意思,他们父子跟岳公公又没有什么交情,岳公公不可能忤逆皇上的意思给他们提早透口风。
“臣喀尔喀蒙古和硕亲王世子,多罗贝勒拉旺多尔济叩启御览••••••”拉旺多尔济边写边念出声来。